作者／消防阿任
那一天支援一件鄰近分隊的潛水案件，說是有人跌到碼頭的海裡，帶上裝備直奔現場的我一路上思索著：「在碼頭落水有必要動用到潛水人員嗎？再怎麼樣也不致於馬上滅頂吧？」，十幾分鐘後到了現場才知道跟我想的都不一樣。
我是最早帶裝備到現場的第一批潛水員，我們一邊換穿著裝備一邊聽指揮官解說著。這是一個還算繁忙的漁港碼頭，時間正是最多人工作的時候，相信事故一發生就馬上有人發現，因為它太明顯了！一部正在吊掛船艇的中型吊車在試圖將船艇吊上岸時因為重心不穩而整個翻覆到海裡，操作的工人不見了！沒有看到人影也沒有聽到呼救聲，想必可能是被壓在車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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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戴好裝備，走到碼頭邊往海裡看，可明顯的看見一部底朝了天的大貨車沉在水裡，油污布滿了整個海面，沒有落水者的身影，我皺著眉，心想這是很麻煩的情況，海底被掀起的污泥會讓水下完全沒有可見度，而且萬一人是被壓在車底那該如何尋獲呢？一面深呼吸著一面煩惱著準備跟同伴下水了。碼頭邊正圍滿了人，無論如何搶救動作得先秀出來。
下了水，厚厚的油污已沾滿了全身，那刺鼻的味道簡直讓人不能呼吸，我選擇在吊車外圍的位置先碰碰運氣，比了OK的手勢後就往水下潛去。那是完全的伸手不見五指，就算亮了燈也沒有任何作用，飄過臉頰的海水是黏稠的，明顯的感覺到掌心抓到的全是爛泥，等於是閉著眼的在下潛，我無法判斷自己下潛的速度？到底潛了多深？直到雙腳陷入到海底的爛泥才緊急充氣。「真是糟糕！」光調整中性浮力就很困難，因為我完全沒有方向感，只能摸著海底慢慢的往四週摸索，這時的我真的懷疑真有可能找到人嗎？我根本不知道我搜尋過哪裡？而且甚至無法分辨到底摸到的是丟棄在海底的腳踏車或是人的四肢？心想其實是應付一下給岸上的人看的吧？
在水裡的感覺比操作火場搜索訓練時還要黑暗，連在水下裝備是否有故障、漏氣我也無法判斷，我把鋼瓶壓力表擺在了眼前仍是看不到剩下的壓力數，擔心的是萬一不小心裝備勾到東西那該怎麼脫困呢？心裡越想越毛，約莫十分鐘後我就浮上海面了，我搖著頭對岸上的同事說：「沒有辦法，這要怎麼找？」
討論是沒有結果的，現場只有我們三名作業的潛水員，大家都知道這種環境下潛水實在太危險了，但在想好其他的對策之前也只能靠我們碰碰運氣，至少也要先把身上的鋼瓶用完才能交差。休息一下後還是硬著頭皮往海底潛去，這次我選擇就沿著貨車的四週摸索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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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車尾的位置開始摸索，因為這是操作員最可能站的位置，我必須非常小心，因為這裡被割傷或勾到的機會特別大，我靠著摸索車體來判斷相關的位置，一方面盡可能的伸長手臂深入車底探索著，其實也才過了沒多久，我找到了！
當我一手扶著車體往前進時，另一手也擺動著，突然碰觸到一個物體，是長條狀的，緊握時感覺到有些柔軟，為了確認我沿著肢體摸索著，肢體的盡頭應該是一根一根的指頭，我幾乎斷定已經找到人了，我握著肢體往外拉了拉，還好，感覺並沒有被壓在車下。這時的心情是開心的，一種如釋重負的喜悅，當然確定噩耗並不是什麼可以開心的事，但對於消防員來說可以把任務完成才是最大的安慰。
我沒有勇氣去確認連接著身體的其他部份，甚至不知道抓到的是手還是腳？我抓著那部份，把手高舉，然後迅速的將背心充氣，有點像是超人的姿勢，筆直的向上飛去，企圖帥氣的浮出水面。
「找到了！找到了！」，在我浮出水面時大家也都看到了我高舉的一隻腿，我慢慢游回岸邊，把這一隻腿交給了船上的同事，我卸下了蛙鏡，心想只要上面的人把他拉上去就沒事了，結果現實又不是我想的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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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人有人拉著手有人拉腳，但仍顯得很吃力，我人在水下幫忙把軀體往上抬，「一二三！」在軀體離開水面的瞬間突然有人放手了，人又掉回海裡，落在我的身上，我直覺想立即游開但又不行放手，太煎熬了！因為那一瞬間我們都看到了那恐怖的景象，完全超出我們預期，而那一瞬間我也明白了整個事件發生的過程。
軀體的雙腿連接到骨盆的部位是正常的樣子，其他的....。工人應該是在操作吊臂時車體失去平衡翻覆，人正站在車尾的位置，被掀起的車體的某一部份直接掃到於是落水，沒有呼救聲是因為在被掃到的瞬間，在落水之前就沒了意識，然後一直沉在海底....。這工人現在正在我的懷中，那是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我想忍住不看，但又看的清清楚楚，我想張口大叫，卻又不敢把嘴巴張開，那幾秒鐘是我人生中極為尷尬的時刻。（以下慎入）
一個人就這樣從頭頂到腹部硬生生的被撕裂成兩半，頭骨有一大片不見了，裡面的豆花和血水正不停的往外流，眼前海水被迅速染紅，水面上還佈滿了白色的物質，臉剩下一半，幾乎是只剩一顆眼睛是還在原來的位置，鼻子到下巴像是被碾碎，一顆眼球還掛在臉上，脖子剩下部份的皮肉還連接著，整個胸膛像是被斜劈了一刀，算不清斷了多少肋骨，還有顆氣球飄出來浮在水面上（後來我才想到那是肺臟）。
每一次船上的人嘗試把人拉起時頭部就垂在水下，稍微拉高感覺脖子似乎會斷掉，我就一直尷尬的在水裡扶著「他」的頭，血水還倒在我臉上。終於我要求同事拿的長背板送到了，好不容易在水裡把軀體給固定住，抬起長背板時一顆頭還是差一點晃了下來，幾經波折後終於把「人」給抬上岸，我急著游開了些，顧不得浮滿海面的油污狠狠的洗了把臉，不然我的模樣一定極其嚇人。
過程有媒體正在拍著，圍觀的民眾聚滿了整個碼頭，遺體一上岸同仁就立刻用毛毯包覆住，移到救護車上，等著檢察官來相驗，不多久就看到一位焦急的太太牽著一個約二，三歲的小孩在警方引導下來到現場，看得出來家境並不是太好，身邊的警察不斷安慰著一定要堅強一點，還一直詳細的解說了整個過程，我發現有刻意避開家屬去做認屍的動作，畢竟這樣做太殘忍了，沒有人受得了的。太太知道了噩耗後也始終堅持著在小孩面前沒有情緒崩潰，反而是在旁邊看著的我眼眶忍不住濕了起來。
工人的家境不好，身體似乎有些缺陷無法正常工作，平常只能打打零工，小孩都還年幼，那一天為了賺錢而幫忙做起不熟悉的吊船工作，然後意外就這麼發生了，還好里民很熱心的幫忙登了新聞募了款，勉強維持一下家計。
我常在想就算多不起眼的人可能也都是一個家庭最重要的依靠，生命總是在失去後才發覺有多珍貴，自己往往都不是只為自己而活的，我想起前陣子有某小藝人受不了網友毒舌而自盡的事件，我把他描述為我最看不起的行為，反而引來有些網友認為我不夠有同理心，沒錯！我還是不夠仁慈，只是因為別人的流言斐語就想死的人，死了，到底對得起誰？容易受傷就請把自己訓練的堅強一點！知道自己的生命到底有多珍貴嗎？（完）
●作者阿任，澎湖，消防員，原刊阿任的想像天地，也歡迎網友加入。本文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文章請寄editor@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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