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鬼月是個多麼歡悅的月份

作者/張大春(作家)

鬼月要來了,我總以歡慶之心迎接每一年的這個月份。這心情,半由於我的母親是在中元節後一日誕生的;此外,我一向以為這也是一個充滿同情、體諒與布施的月份。讓我們在恐懼、憎恨之情的誘導之下,去想像一個可能存在又常被嗤為無稽的世界。倘若我們能克服恐懼和憎恨,那麼這將會是一個多麼歡悅的月份?倘若對人也能如此,則毫無疑問,我們已經擁有一個美麗的國度了。

同鬼之情,是偉大的情操

───為農曆七月而寫的一篇文字

倘若我們能克服恐懼和憎恨,那麼這將會是一個多麼歡悅的月份?倘若對人也能如此,則毫無疑問,我們已經擁有一個國度了。

聽說過〈走鬼道情〉麼?

「酆都城,冥判冥;如落葉,似飄萍。鬼語啾啾未忍聽,千般怨恨盡零丁。佛云放下多容易,子曰推己是正經。果報有憑歸地府,花銷無簿奏天庭。知君一念全恩德,紙鏹燒來萬事靈。」

這道理誰不懂呢?人對於地府所在,的確一直有著各式各樣的附會,有些說對了,有些說錯了,有些說對過一段時間,但是由於不瞭解鬼也會遷都,所以過些時,那說對過的也就又錯了。

一般咸信:鬼都就叫酆都,是在四川省忠縣西南,位於長江的西北岸。隋朝時始置豐都縣,明朝改「豐」為「酆」,到了清代,將酆都縣劃歸忠州管轄。較早而可信的考據之見諸文人之記載者,當推南宋的范成大(1126~1193)所寫的《吳船錄》:

「酆都縣去縣三里有平都山,碑牒所傳,前漢王方平、後漢陰長生皆在此山得道仙去,有陰君丹爐及兩君祠堂皆存;道家以冥獄所寓為酆都宮,羽流云此地或是。」

另外,范成大也在他的《攬轡餘錄‧卷二‧暇詩本事》中為自己的兩首詩寫過一段註腳性的文字,容我先把詩抄在下面:

高墳路僻無車馬,暗月霜寒聚鬼魂。朽骨輕盈呼侘傺,新骸索莫歎煩冤。此輩多愁君不見,他生未卜恨猶存。熒熒幾點宵飛淚,聊為歸人照履痕。

第宅高明鬼探頭,害盈之意作深謀。排江一瞰驚吟嘯,貫朽千繩愧輯搜。寄語魑魈休怪我,應羞伉爽最無儔。人間底事誇豪富,腹有藏詩似湧流。

范成大的詩以出使金國的悼古傷今之作、以及晚年《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最有代表性。今人對范成大的理解,多因千家詩、乃至於國民小學國語課本之類開蒙選品所引錄的「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這樣的句子,而以為他是個多能謳歌田園生活的詩人。實則他的田園詩不僅寫田家之閑,更寫田家之忙;不僅寫農事之樂,更寫農事之苦。在他之前的田園詩大多出之以五古、七古,他卻大量運用選用七絕,使之更簡潔曉暢。

至於在詩史上的評價,則論者多以為范詩的五古多奇字怪韻,律詩險澀。關於范詩的淵源,南宋敖陶孫《上閩帥范石湖》是這麼說的:「自從長慶編成日,直到先生晚歲時。」意思是說范成大晚年曾受白居易的影響;但是更應該強調的,應該是「晚年的白居易」對於「晚年的范成大」的影響,那就不祇是「歌詩合為事而作」而已了。

逐漸老去的白居易其實也逐漸想到講究詩的聲律美學之必要,見鬼之後的范成大也一樣。好像他們都忽然發現前半生作詩太笨、太拙、太講求意思甚至太講求正確的意思,而頓悟其非───此為別處題目,這裡就不廢話了。

至於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云:「其實石湖雖只平淺,尚有近雅之處,不過體不高,神不遠耳。」此評還不如說范成大的詩「粗率寡味,浮露少醞藉爾。」(朱祖謀語)來得痛快呢,然而翁、朱評得對嗎?光看上引二詩,我就不以為然。

上面所引的這兩首詩的確別具風姿,像前一首的「熒熒幾點宵飛淚」用的就是庾子山「營魂不反,燐火宵飛」的句子;次一首「第宅高明鬼探頭」原典出於《文選‧揚雄〈解嘲〉》:「高明之家,鬼瞰其室」,頷聯還借用了黃魯直〈和答魏道輔之六〉詩中的句子:「排江鬼瞰室,貫朽粟紅陳」其用典深切,不礙於天真自然,可以說是《石湖集》中少見的佳作。

有趣的是這兩首詩所寫的都是他忽然見鬼,見鬼而不驚,非但不驚,還能以常人常態觀之、思之、體會之、描摩狀述之。兩首都沒有詩題,但是詩後并有一篇短文似跋,亦可以題記視之,范成大是這麼寫的:

「不意自蜀歸、歸而能見異物、知與常人殊無別,此三可怪者也。唯睹怪而詠,筆不似我,是我亦非我矣,此生亦非此生矣;乃知景純、文通事非虛妄。蓋此輩隨人而遇,隨遇而安,寧得人趣,豈專鬼謀?予疑彼等自酆都扶鞍和吟而來,乃知平都(按:即前後引文中的平都山)至杭,不過一念之通,此之謂大隧也。夫邇來京師所見,霪雨連月,霾雲不開,坊巷卑隰,泥途狹仄,車馬輻輳、艖舴縱橫,而啁啾晝夜不息,良有以也。」

這一小段話正好點出了兩首詩中談到鬼「偷看」人的情態。我們可以這樣假設:范成大去了一四川,回到杭州之後,忽然驚訝地發現他能看到鬼(當然也就能察覺鬼『瞰』人)的景象。

他的第一個感觸是關於自己所作的詠鬼詩,文筆別有逸趣,全然不似故我,因此而有了「我亦非我矣,此生亦非此生」的體悟。至於景純、文通,所指的就是郭璞和江淹,事見《南史‧江淹傳》,說江淹曾經在冶亭過夜,夢見一個自稱是前輩詩人郭璞的神仙跟他說:「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

江淹探手入懷,果然掏出一隻五色筆,祇好給了那自稱是郭璞的人。之後江淹再也寫不出像樣的詩文來,時人謂之「才盡」。就此言之,范成大似乎是認為:他在寫這些鬼題材的詩的時候,受了鬼的影響,而且還是較有才華的、好的影響。

另一方面,范成大認為鬼也是為了追求更有趣味的存在環境,才會千里迢迢,追隨著他的行跡,來到了杭州。而這種陰陽兩界之間的感應、正是「大隧」的意義。直言之:「大隧」,不是甚麼實體的山洞、地洞,而是一個非常抽象、近乎神秘主義的的感應、靈通之意,且所謂通不通,只在一念之間,苟得其情,則通矣!

換言之,范成大的確知道:鬼是會遷徙的;而且這種遷徙不是孤魂野鬼那種個別式的飄盪,而是一群有著追求甚麼的共同目的的鬼,追慕著人間的同情,通過「大隧」一般的象徵,集體搬遷;於是京師景象才會為之一變:先是連月間下大雨,京師的「人口」忽然顯得擁擠、公共往來活動也變得頻繁──當然,這些都祇出現於像范成大這樣有能力見到鬼的人眼中。

此外,清朝康熙年間主修過《明史》、當過皇帝侍講官的方象瑛(1632~?)在他的《松窗閒鈔‧使蜀日記》裡也說:

「酆都縣城倚平都山,道書七十二福地之一,漢王方平得道於此,又云陰長生上昇處。有仙都觀、麻姑洞,林木幽深,號紫府真仙之居。」

從這兩家的踏查考據看來,酆都之所以成為地府冥判的總部,脫不了跟道教(羽流)的附會有關,之所以如此附會,除了因為王方平、陰長生皆屬道士之外,恐怕還跟「陰長生」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有關。所以方象瑛在前引文的「羽流云此地或是」之後又接著說:

「不知何時創森羅殿,因附會為閻君洞,以為即地獄之酆都,遠近禱祀求符籙,蓋道流惑世,失其真爾。」

世俗的確相傳:酆都城裡有酆都大帝的宮殿,又相傳酆都大帝就是地藏王菩薩,酆都大帝的宮殿則名為森羅殿,並將地藏王菩薩編封為幽冥教主,這些林林總總的說法,其實恐怕都得怪陰長生那怪異的姓名。

另一方面,我們不能忘記:范成大雖然是蘇州吳縣人,但是他自宋高宗二十四年中了進士之後,累觀禮部員外郎、崇政殿說書,除了外放處州、出使金國兩度離京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杭州。方象瑛是浙江遂安人,告歸家居不久即到了杭州,住在湧金門外,號金門大隱。這兩個相去五百年、學行文章各有風骨、並無一點傳承門脈關係的文人祇在一點暴露了交集:他們都因為身在杭州而對酆都有興趣,而恰可以解釋這種共同點的,則是鬼之首府酆都城的入口,在宋代以後,搬遷到了杭州。

有人說台灣是鬼島,話中充滿厭鄙之意。然而若從范成大的視野看去,鬼島正是見證同情、體諒與布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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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大春,在台灣文壇上以頑童自居。筆法鮮明,作品跳脫日常語言、試圖解構意識形態,具有魔幻寫實主義的光澤。原文刊載於個人臉書。已獲本人授權使用。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88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88@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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