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世宜／對不起，我這個賽夏族，來遲了

作者／黃世宜（語文教師）

看了網路上關於原住民打獵的討論，心裡悠悠想起往事。

還記得小學時，很認真地去查我們黃家祖譜。因為社會習作簿要求要做的：最後，看著那一頁「美麗的秋海棠」，終於填上「廣東梅縣」的籍貫時，小小的心靈亂感動的，覺得身為來自「正統中原的客家人」，有著「華夏漢族」的驕傲。

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外婆去世了。還記得那一天家裡長輩在準備發訃聞時，吵起來。

我問媽媽，你們大人為什麼在外婆的喪禮上吵架？

「嗯，因為有一些大人不想在訃聞上寫上外婆的真實出身。」

「什麼真實出身？我是我外婆親手帶大的，但在那一刻我卻覺得全世界都在瞞著我一個不可告人的，一個丟臉的秘密。」

「因為你外婆，她是山地人。賽夏族...」媽媽吞吞吐吐，「對了，我也不應該跟你說這個的。你以後也不要跟人家說你外婆是賽夏族人。」

「為什麼？」

「因為很多人都說山地人又懶又笨，只會喝酒，不愛讀書。」媽媽說，「你不要講就對了，免得在學校又要被人欺負。」

我外婆是我認識最勤勞，溫柔，善良的女人。在那一刻，「山地人又懶又笨」，「只會喝酒」，「不愛讀書」這幾個辭彙深深刺傷了我。

後來，外婆訃聞上並沒有寫上賽夏族，只寫上，「嫁入客家，賢淑懿德，生三子...」

而那個好強不認輸卻又對自己身世感到迷惑的我，一直在不同的身份之間拉扯。我從小對語文就展現了天賦，並且在各項語文比賽上取得成績。演說口才，閱讀寫作，所有跟話語權有關的東西，我都贏來了。在成長的過程中，很多長輩問我，家裡外省人嗎？怎麼語文這麼強呢？我說廣東梅縣客家人。後來隔幾年，我說台灣苗栗客家人。又再幾年，我開始不想說了，支支吾吾，卻又說不清楚。

一直到後來發現，原來賽夏族舅公是為日本戰死，導致外曾祖母一世瘋狂的那一刻，任何人誇獎我的表現，稱讚我的時候，問我來自哪裡，我開始隱隱約約感受到某一種不公平的存在。或許，對待自己最殘忍的，不是那一些輕視我身份的人們，而是不清楚自己真實面貌的那個自己。我過去不斷用知識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也的確奪得了社會認可的話語權，可是，我可曾為自己的族人發聲呢？

對不起，我這個賽夏族，來遲了。

●作者黃世宜，高雄師範大學英語系學士，瑞士日內瓦大學比較文學碩士，目前在瑞士弗利堡大學多語與語言教學研究所攻讀，並在瑞士高中教華語，推動瑞士中學中文教學。專長是文化觀察，寫作，語言教學。本文已獲本人授權同意。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ET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88@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