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二二八事件70週年,這白色恐怖不僅還隱隱作痛,似乎仍發生在你我身邊。(圖/記者陳明仁攝/示意圖)
文/謝宇程
我常覺得白色恐怖還沒有過去,還在你我身邊發生。只不過,恐怖的發起者已不是黨政軍特務。
前陣子認識一位軍官,他不久前在歐美頂尖軍校留學。和我聊天時非常熱忱,對於現代軍事課題有許多見解 (如網路戰、金融戰、貿易戰等)。我們也談到學校的軍訓課,都覺得軍訓課的觀念、內容、教法都該現代化。尤其我們仍處於威脅之下,社會大眾更需要有正確的,跟上時代的國防知識。我們聊得極有共識,約了一星期後再見面,細聊「現代化的軍訓教育」,並由我寫一篇專欄文章,讓社會更多人了解。
回家後不久,接到他的訊息,大意是:「非常抱歉,關於採訪的邀請我答應得太過魯莽,再三思考之後還是決定不要冒險。部內風氣是棒打出頭鳥,如果我對外發言,樹大招風,可能讓部內長官不悅。許多事該改,但還是等我若有朝一日坐上高位,再加以改變。」
第一時間我沒有死心,不斷提出讓他願意接受採訪的可能性:「有沒有管道可以申請長官核可?」有,但他不想冒險;「可不可能匿名受訪?」嗯……他不想冒險。「如果不談軍訓課的改革,改談在國外軍校學習的觀察經驗?」他還是不願冒險。
好吧,那只好等待十幾二十年,等這位軍官升上高階主管,如果又恰好主掌軍訓,再來調整課程吧。只不過,到時候他的長官就一定支持嗎?社會就有共識嗎?國防部還在嗎?也許不見得。
自由社會......你確定嗎?
這樣的情況,我其實很熟悉。
二二八變國定假日了、二二八基金會成立了、白色恐怖進入教科書了、政治受難者家屬得到憮恤了,政黨輪替3次了,倡言清廉與改革的馬英九、高舉轉型正義的民進黨都執政過了。但在許多層面,我深認為社會還沒有轉型,也還遠遠談不上正義。
我常常為工作進行採訪,許多人願意講述經驗,但都要求在刊出時匿名,或甚至婉拒讓自己的見解公開刊出。我一次又一次的感受到,直至今日,要一個人公開講出他真實經驗和見解,仍是一件需要「擔心害怕」的事。
他們害怕的,早就不是國民黨、不是警備總部,也不是對岸共產黨,而是身旁的同事、長官,甚至「網民」。
和許多人討論公司的制度、風氣、管理風格,只要是私下談話,總有說不完的抱怨與見解。但若問:是否可以寫成公開文章讓社會了解?對方總有重重擔憂,通常會要我匿名。尤其在重大公關事件發生時,我們也看得到大公司向員工下達「封口令」。
一位在鄉下小學服務的老師,她親眼看到資深老師仍對學生體罰,且對學生心理霸凌更是不在話下。她是一位年輕的非正式老師,因為不配合學校的「文化」,還被同事排擠對付。每天活壓力與忿怒下,卻不敢對外張揚,因為擔心爭取正式教師之路會受到封阻。
我原本以為,大學教授會有自由的空間發表言論,但事實也不是如此。如果事涉對體制、對學校管理的評論,即使是教授也會希望我在文中幫他改個姓,或是男性寫成女性、北部學校寫成中部學校等,總之,拒絕以本人身分表態。
常任文官得到法律保障終身工作權益,但卻更怯於行使言論自由。無論藍綠執政,高層向來禁止公務人員在臉書等私人空間議論政策事務,公開提出見解與主張更是大忌。我認識一個朋友在公務體系表現優異,短時間內屢受提拔。問他當公務員好不好?他只說:「就是拿退休薪俸,交換一輩子的身不由己。」
▲近日攀升全球暢銷排行榜的國產遊戲《返校》,其故事背景就是以1960年代台灣戒嚴時期的白色恐怖為主。(圖/翻攝遊戲畫面)
白色恐怖「現代版」
每次聽到這些擔憂猶豫,我都非常能理解,因為大家真的怕,真的怕自己評論公司後被開除;怕自己得罪長官,日後升遷無望;怕自己評論學校,會被校長、主任、同事孤立,甚至透過行政與預算的方式報復。許多人更害怕「網民」,成千上萬的「鍵盤俠」代表正義要懲罰他們看不順眼的人。肉蒐、起底、公布個資、半夜電話問候、臉書被辱罵文洗版,甚至波及親友。
但我同時也覺得可惜和焦急。因為大家的擔憂猶豫,讓許多糟糕的現象、落後的制度、劣質的風氣沒有被攤在陽光底下檢視,當然也就沒有機會發生改變、構思解方。
現在,大家已經不怕警察、軍人。尤其總統,更是可以每天被媒體、輿論、網友集體人格霸凌。但大家還是不敢用自己的身分講出想法,還是不敢站出來推動組織和社會的改善。現在,造成恐怖的來源是:所有人。
我們已經罵倒了國民黨、罵臭了蔣介石,但是我們並沒有因此而「自由」。 我們並沒有反省二二八與白色恐怖背後的真正思維邏輯:「當我不喜歡你的言論,當你的行為得罪我、威脅我,我將要動用一切手段對付你。」
外公年輕時是位軍官,他曾經告訴我一個小故事:
撤退來台後2、3年,一些中級軍官極度想念和擔憂在家鄉的家人,愈來愈焦急不耐,於是他們相互串連要聯名上書給蔣介石,催促他盡快反攻。就在他們要集合簽署文件的那天,在約定見面的會議室裡被逮捕,當天立刻被處決,罪名是:共產黨揪眾陰謀反叛。
我外公一輩子也不明白,其中是否真有共產黨?又是否真的會陰謀策動反叛?他只知道,其中許多軍官是孤身來台,他們孤身死去,再也沒有人訴說和平反他們的悲劇。
長久以來,有些人將二二八和白色恐怖被描述為「外省人對本省人的壓迫」,或者「國民黨對人民的壓迫」。但我總覺得,二二八和白色恐怖更該被理解為「有權者對不同意見者的殘害」,不該放大到特定族群。因為事實上,受害者裡也有外省人、也有軍人、也有文官、也有國民黨員,如同有本省人和平民。所有受害者的共同點在於,他們有不同意見,讓有權者覺得不悅,覺得受威脅。
▲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裡刻有年份的大石,紀錄著跨時代的歷史教訓。(圖/記者李毓康攝)
今日需要的「轉型正義」
二二八、白色恐怖的時代,權力集中在少數人手裡,那些握有政權與軍權的人,可以對付他們的眼中釘。現在,「有權者」不是一個人、不是少數人,幾乎是每一個人手中都有或大或小的資源 。無論是公司高層、企業主管、職場同事、千千萬萬的「鍵盤俠」,人人都有些讓人難過的能耐。和當年的獨裁者相比,也許血腥味淡些,也許不出人命,但追根究柢卻有通同之處:「當我不同意你,當你威脅到我的價值觀,我就打壓你、折磨你,讓你痛苦。」
長久以來,當我們將二二八、白色恐怖、轉型正義等概念,全都模模糊糊的推導到:「打倒XXX!」,我們會發現鬥爭過後,社會並沒有進步。國民黨已倒,台灣也沒更好,因為鬥倒國民黨的人、從集權者手中搶到權力的每個人,採用了和當年獨裁者相同的思維與心態。
當「轉型正義」僅是政治攻擊的遁詞,其實我們沒有轉型,也沒有正義。當一個獨裁者死了,我們身旁卻冒出了千千萬萬的小警總,手握大大小小武器對準彼此。
今天,再對某人進行歷史鞭屍,對某群人批鬥清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要擴增社會中每個人的尊嚴和自由,仰賴每個人的自省與涵養。當彼此見解不同,我們可以辯論,但絕不羞辱;可以不支持,但絕不暗算與捅刀。
我們要珍惜那些提出反省意見的人,敬重在團體裡的吹哨者;當有人為了促成整體的改善進步,願意冒著風險說出不中聽的話、做出革新的嘗試,我們應該視之為英雄。這就是我們現今急切需要的「轉型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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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宇程,專欄作家。以上言論不代表公司立場。88 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88@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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