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
大月經理
沒多久，大月來了。他跟著山本進了會議室。
大月表情迷惑中帶著不悅，就像是睡覺被人吵起後在生起床氣。這是個在公司的明日之星，如今硬被拖來處理我這狗屁倒灶的事情，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
山本說：「大月經理剛好在，所以來和你們談談。等一下IT部也會把電腦拿來，侯桑你來找找那封郵件。」
大月緩步移著身軀，不情願地坐在我們對面。
我依稀記得第一次在公司見到大月，他對我親切握手。日本人愛鞠躬、不愛握手，手握得「不道地」的人常有，但大月不同，握起來確有大將之風。只是，這僅僅為初次會面的「見面禮」，初次見面之後，就完全恢復「上下隸屬」關係。如今我倆早無瓜葛，但他坐在我面前，我還是「慣性地」不敢正視他的臉。
「侯さん、ご無沙汰しております(侯桑，好久不見呀)。」他坐定後，淺淺鞠個恭，表情帶笑，眼神銳利。
我忙不迭地鞠躬，連聲「對不起」地回禮。
小林弁護士起身，拿出名片，遞給了大月：「您好，初次見面。我是侯桑的弁護士，小林。」
大月接過名片，順便也把自己名片掏出，遞給了小林。
會議室裡七個人，一時沉默起來。大月盯著我們，上下打量了一下。隨即開口道：「侯桑…」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回覆：「是！」
「想不到是在這種狀況下再見，呵呵。」
「不…不好意思。」
「聽說你和公司有些小問題，你怎麼離職了還惹麻煩？」大月奚落我一番，態度頗為氣定神閒。
不行了，看著這位曾經是我專案上司的人，我氣勢已經矮上一截，還談判些甚麼？
我突然靈機一動。
「Gentlemen, I am sorry. Because my Japanese is getting worse, I need to change to English if I may be allowed…(各位，不好意思，我日語退步不少，可以的話，我想改說英語)」
大月表情像是吃了一驚。他沒料到我會出這一招，但他更該明白我是外國人，何時冒出外語都不奇怪。今天該讓他知道，我是個老外，不那麼精於鞠躬哈腰了。
坐在一旁的小林歐吉桑慌了，小聲提醒我「用英語大家都聽不懂」。我說：「沒關係，我只說給大月聽。」
我接著用英文繼續說：「You remember the time when I reported my working hours, you rejected it just because it’s against the company policy, don’t you?」(還記得嗎，有一回，你把我的工作時數報告打了回票，就因為公司規定的關係？)
大月完全沒反應過來，吞吞吐吐地說：「W…what？」
我放慢速度，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You、rejected、my time report、didn’t you?」(你、退回過、我的工時表、對不對？)
大月像是抓到一兩個關鍵詞彙了：「t..time report?(工…工時表？)」
我這英文是否達到溝通效果，不是我在乎的。能徹底壓住他的老大銳氣才是我的目的。看來目的達到了！
IT部的人這時突然抱著電腦進來，說是把我的email備分找出來了。
山本小姐說：「太好了，那就請侯桑找找看，您說的那封『人事部通令不許報加班費』的通知到底在哪裡？」
IT部的人把電腦置放在我面前，我在公司1年半的通信紀錄全復原了。
人事部的小姐們表情像是成竹在胸，認定我根本找不到這麼一封信件。我開始在備份匣裡找，但不是找人事部的信，而是大月的信。
找到了！2012年1月13日週五晚上，我和上島等同事，一起加班到深夜3點。我當晚就報了加班，隔周一，卻遭到大月退回。理由只寫了一句話：「酷すぎる(太過分了)」。
我拿給小林看，小林一邊調整老花眼鏡框，一邊看著信件內容，邊看邊搖頭。
「大月桑，這是甚麼意思？員工工作到晚上3點，你一小時也不讓他報，還說『太過分了』。你這樣…太過分了！」小林嘆著氣，眼睛盯著大月看。
人事部和法務部的人在場，不知所措，萬萬沒想到我所謂「要找人事部通知」這一招，其實是聲東擊西，激他們把我想要的證據奉上。
大月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完全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他指著電腦，說：「あの…ちょっと見せてもらいますか？（能不能讓我看一下）」
我把電腦交給他，他盯著螢幕看，看得發愣。我用日語，把2012年1月前後的事情，解釋了一遍給他聽，幫助他「恢復記憶」。他一邊聽，一邊用滑鼠操作著畫面，似乎還在思索一個合理的解釋。
「大月桑，我知道你是不得已的，你只是在執行公司的政策。」我語帶諷刺地說。
他若是代表公司，則公司違法；他若是不代表公司，則他本人觸法，還可能被公司索求賠償。
小林先生說：「貴公司的行為，明顯觸犯《勞動基準法》，你們看看該怎麼辦吧！」
法務、人事，看著大月發呆。
大月沉默了半晌，終於手一揮，說：「我知道了，我道歉。」
法務西川打破沉默，說：「我建議我們內部先商量該怎麼辦，請給我們一點時間，到時會給侯桑一個合理的交待。」
談判全勝。我和小林不再咄咄逼人，我們退出會議室，走到電梯口等電梯。
「你想要找證據，所以故意嫁禍給人事部？」小林先生像是恍然大悟，笑著問我。
「沒錯！我若是事先說要找大月的信件，他們肯定會過濾掉大月信件中對公司不利的內容，或用任何藉口，不讓我接觸公司郵件。但我聲稱要看人事部的信件，人事部自認為『行事正確』，反而大方請IT讓我看信件。」我說。
「真有你的！但你怎麼連我也瞞？」小林先生追問道。
「我怕你演技沒我好。你要是事先知道我的劇本，反而會演得不像了。」
後記：我於後來接到通知，公司已經決定不追討我的薪水，並近乎全額支付我的加班費。這份mail，我至今完好地保存在我的收信匣裡，作為紀念。
誠如我所說的：有小林、高原、矢部這些抱著理想，為弱勢勞工默默奉獻的日本人，我對日本還是有著好感，但是在日本公司作上班族？我相信有人比我更合適。
●作者老侯，碩畢，在日本謀生的台灣上班族。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ET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
讀者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