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名將方先覺。(圖/翻攝自大陸網站)
老侯
我選擇到日本留學之前,有件事情沒搞懂:我外公怎麼就不置一詞呢?
外公過往的事蹟我聽過,日軍兵臨衡陽城下時,他險些連命都丟了,外婆也幾乎成了寡婦。他們大概沒料到,半世紀後,自己的外孫會想到日本留學。
聽外婆外公說起「抗戰」那八年,開打的時候不艱苦、相持不下的日子也還行,反而是到了後期,日軍使出吃奶的力量,發動「大陸一號作戰」時,才是真正苦日子的到來。各位家中要是也有同樣經歷的長輩,不妨問問,所謂「湘桂大逃亡」,指的就是那時候。
日軍的「大陸一號作戰」,正逢國軍精銳部隊在緬甸作戰,國內防衛空虛,日軍在中國大陸幾乎就是摧枯拉朽,如入無人之境。但偏偏就在打到衡陽時,「踢到了鐵板」。
外公當時是在守軍將領方先覺將軍麾下,做一名參謀,日本大軍壓境衡陽時,他和他的弟兄們,在毫無外援的狀況下,守了四十七天。他守的是國土,也是自已的鄉土。因為他正好是衡陽人。外婆則帶著還不懂事的大阿姨,疏散在衡陽郊外,等著自己丈夫的消息。
「我被農民用擔架抬下來,抬回家裡,遠遠看到你外婆。你外婆那時呀,就幾乎像瘋了似的,守在門口,看到軍人路過,逢人就問『有沒有看到我們家張權(外公名字)』。...呵呵。」外公說著,看著一旁苦笑的外婆。那是我準備要赴日之前,外公外婆和我在飯桌上透露的一段經歷。餐桌上,還有一位教我日語的日文家教,菅原老師。
我開始後悔讓外公說起從前。他根本不是衝著菅原老師說的。他會說,因為菅原老師愛問。菅原老師身為日本人,在台灣「ちやほやされている(到處被人捧)」,台灣各類人見得多了,卻沒遇過一個「前國民革命軍」的家庭,他想聽點「與以往不同的觀點」,於是話就問個沒完,一路問到了外公外婆的「戰時體驗」。
這一問,就把那段顯然「不合時宜」的陳年往事,硬生生在飯桌上提起。
菅原老師老師要我翻譯外公講的話。我當時日語還不行,更主要的是,我怕日本老師難堪,翻兩句,頓一句,翻得結結巴巴。菅原老師畢竟聽明白外公的意思了,隨即臉色大變。
「作為日本人,我很慚愧,向您致禮!」菅原老師起立,向外公外婆深深地鞠了個躬。外公外婆急忙放下筷子,要他別這樣做。
「不關你的事,不關你的事,打仗都是這樣的,和你無關的!」外公外婆一邊說,一邊招呼他坐著好好吃飯。
外公外婆對於菅原老師的熱情是出自真誠的。老師把我的日語教好,我考取了公費留學,這是慶功宴,不是檢討會。他們沒有要讓日本客人難堪的意思。若非菅原老師一味地想炒熱氣氛,拉著大家閒聊,這敏感話題根本不會憑空冒出,菅原老師也不會在餐桌上大動作「致歉」。我在旁觀看,有些過意不去。
其實,我更過意不去的是:我的留學選擇,是否曾讓外公外婆為難?
家人向來希望我留美,因為美國有個姨媽,可以就近照顧我,我決定留日,確實出乎家人意料之外。對他們而言,日本完全是個陌生的國度,父親和有著日本經驗的本省朋友應酬時,偶爾扯一句日語「Watashi(我)」,接下來就招架不住。外公外婆一家甚至幾乎在日軍鐵蹄下送命。我們一家子和日本不僅沒半點淵源。理論上說,甚至還有些國仇家恨。
但我依稀記得,小時候似乎聽過外公參加過一次和日本人的聚會,事後我看過相簿,從照片看來,雙方往來得還挺熱絡。這是個甚麼樣聚會?為何外公會參加?我當時年紀小,無從得知。但我隱約覺得:這裡似乎有些我不知道的「祕密」。
餐後,送走菅原老師,我留在在外公家陪兩個老人聊天。閒來沒事時,我到外公的書櫃,隨意翻了一下。相簿若還在,應該就在書櫃裡。
我沒找到,但無意間瞅到一本沾滿灰塵的書:《方先覺將軍哀榮錄》。
我聽過外公提起過方先覺,他是外公的長官。方將軍過世於民國七十三年,在台北,他的故舊為他辦了一場風光的追悼會。比起其他說不出有過甚麼光榮戰績的將軍們,方將軍是值得身後哀榮的。他一生打過最膾炙人口的戰役,就是衡陽保衛戰。這是個預計要打一周的戰役,卻在毫無外援的情形下,奇蹟似地苦撐了四十七天。
方將軍帶領的是「第十軍」,這是個早在先前的戰役就已被打殘的隊伍,東拼西湊之下,只剩一萬八千人,根本不到一個軍的編制,面臨的卻是日軍五個師團外加一個旅團如餓虎撲羊之勢的猛攻。日軍一路摧枯拉朽而來,士氣高昂,衡陽勢在必得。在日本方面的估算下,奪城僅需一天。
一天不算是樂觀估計。按照日軍以往對國軍一比三、甚至一比十(一個日本兵就能撂倒十個國軍)的赫赫戰果,這對國軍而言,根本是場毫無勝算的戰役。面對這種嚴峻狀況,作為一個前方將領,為個人計,託病不出,拒不上任,是上策;馬虎撐個七天,完成上級交代任務之後撤退,是中策;負隅頑抗,打一場毫無把握的仗,是下策。
很諷刺,但卻是實情:個人的利害與國家的利害經常相反,在國家存亡之秋更是如此。作為個人,不打又如何?日軍沿路攻來,敷衍一下即棄城不守的軍隊不知凡幾,命令不當命令,豈差一個衡陽城呢?
「誰要我是個軍人?只有保家衛國一條路,沒別的辦法。」外公有一次這麼和我說,說時,帶著對外婆的愧疚。外公沒臨陣脫逃,讓外婆幾乎成了寡婦。方將軍當然也沒有。兩人留給自己的,就是一個「沒有辦法、只有傻瓜才做」的下策。
方先覺把命令當命令看待,認真起來了。既然兵力遠不如人,只有出奇制勝。方先覺利用了地形優勢,判斷敵軍的可能來向,早早地布置了防禦工事,建構了綿密的火力支援網。他的努力有了回報。民國卅三年六月廿五日,衡陽保衛戰正式開打,趁夜襲擊的日軍,在方先覺的陣地前驚呆了。
呈現在日軍眼前的,是沿高地建構的碉堡。碉堡不只能獨立作戰,還能互相支援,不論側射直射,火力任意發揮。每一碉堡之前,都形成了猛列的交叉火網,而丘陵的基部,斷削成崖,又於上端構有手榴彈投擲壕。日軍稍一逼近,即引來手榴彈齊飛。
日軍面對著碉堡群,既難以接近,亦無法攀登。方先覺是「玩真的」。
「此種偉大之防禦工事,實為中日戰爭以來所初見,亦堪稱中國國軍智慧與努力之結晶。」這是日軍戰史留下的近乎讚嘆的註解。
當年的日軍已是強弩之末,步兵先行,缺乏大砲火力支援,航空部隊也早被陳納德將軍的中美聯軍打得不見蹤影,他們能在「大陸一號作戰」中屢屢得手,靠的是國軍兵力的空虛。但到了衡陽,輪番幾次攻擊,都在衡陽守軍陣地綿密的火網前一一受挫,才一開打,一個師團長就負了重傷,數萬大軍受阻於一個衡陽市,動彈不得。七月十六日,日軍發動第二次總攻,攻勢再度受挫。
一個本來沒人寄予希望的衡陽防衛戰,守過了七天、守過了了十四天,又守過了一個月。援軍幾度逼近,稍作姿態,又掉頭遠離。儘管友軍救援不力,衡陽仍牢牢控制在方先覺第十軍的手裡。日俄戰爭期間,曾經有個旅順,讓日軍久攻不下。在衡陽城外包圍的日軍開始動搖:已經打了七年的中日戰爭,莫非這次撞到了「旅順」?而這個在衡陽複製出旅順的人,正是方先覺。
後方的報紙開始注意衡陽城。《方先覺將軍哀榮錄》裡收錄了當年的報紙剪輯,我翻著一頁又一頁的新聞片段,連篇累牘的評論、快報、號外,無日無之,在沒有電視機的年代,這些紛至沓來的戰報,就彷彿是轉播球賽一樣,牽動著後方千千萬萬軍民的心。「衡陽何時解圍?」「援軍為何不去?」成了那一個多月後方軍民最關心的消息。援軍遲遲不來,而衡陽守了四十七天。
戰況膠著驚動了日軍大本營。為了一個衡陽,「大陸一號作戰」進程已經推遲了又推遲,日軍大本營失去了耐心,對指揮官橫山勇下了死命令:衡陽之戰,不能再拖!
由於過去這些日子,圍城的日軍為了躲避中美空軍的空襲,只敢夜間發動攻擊,城內守軍也早已習慣日軍這種晝伏夜出的作戰方式,但第三次總攻一改過往習慣,日軍把五個師團、一個旅團全部端上,十五公分榴彈砲及十公分加儂砲都拖出籠,且彈藥齊全。第五十師團率先在日間發動攻擊,日軍傾巢而出,三天猛攻下來,衡陽西北角被攻破,對城內守軍造成直接威脅。情勢至此,勝敗已見分曉,但在這場戰役中,日軍付出了一萬九千多人的傷亡代價,包括旅團長在內,390名軍官戰死,超過了守城國軍的傷亡,為抗戰期間僅見的「以少勝多」的戰績。可想而知,如果每一場戰役都能締造這樣的成績,日軍根本沒這麼多兵力可以耗損,抗戰不用拖到八年。
讀完了《哀思錄》裡關於這場惡戰的紀錄,我又翻開了夾在書中的幾張照片。有一張照片裡,一群老人分坐兩排,一排坐著幾個顯然是老榮民模樣的人,想必是前第十軍的戰友同袍;另外一排坐著的人,穿著氣質卻顯然與榮民老兵不同。
這正是我以前看過的那張照片!
照片下面寫著:「前日本陸軍第六十八師團戰友會來訪茶會」。
第六十八師團,正是參加衡陽攻略的日軍主力隊伍之一。照片謎底揭曉,外公確實和日本人聚會過,聚會的對象,正是這群曾與外公和他的同袍兵戎相見的「敵人」。
我看過日本兵的衡陽戰後回憶,當時他匍匐爬近一座碉堡,用手榴彈炸死了裡面的守軍,正要搶先鑽進碉堡裡時,卻仍有一個士兵,奄奄一息中爬起來,靠著僅存的一息之氣和他拚刺刀。在緊要關頭,另一個日本兵趕到,用步槍解決了這個僅存國軍的性命。
日本老兵白紙黑字的回憶,紀錄了這名勇敢軍人死前的最後一秒。他成了上千無名白骨之一。場景稍一更動,死的就會是我的至親。
「外公,這茶會你能參加,得要放下心中多少糾葛呀?」我心中不禁這麼想著。
但糾葛丟開得比我們想像還要徹底。日軍第六十八師團在戰後組成戰友會,戰友間時有交流,民國七十年代初期,他們輾轉得知昔日對手方先覺將軍如今人在台灣,興奮之餘,決定邀請這位可敬的對手到日本一遊。方將軍答應了,可惜尚未成行,就病逝在台北。原本該是在日本盡釋前嫌、把酒言歡的兩方人馬,如今只能在台北開一場追悼茶會了。
會中,六十八師團戰友會的人提出了一個要求:想到方先覺將軍墳前祭奠。冒著七月酷暑,幾名七十歲上下的日本老兵,與同樣是七十多歲的國軍老兵們,到了國軍公墓方將軍的墳前,從憲兵手中接過花圈,獻花祭拜。外公和昔日同袍們也在場陪同。
日方代表突然從包裡拿出了一個玻璃水瓶,打開瓶蓋,朝著墳頭灑水,口中念念有詞。
原來,就在前不久,這些前日本軍人特地造訪衡陽戰場。三千多個國軍忠骸,本來在大戰之後,集體埋在衡陽,立了紀念碑,卻於中共建政後鏟平。方將軍本人的軍旅生涯也並不順遂,來台灣後,投閒置散,以中將退役。但老日軍卻始終沒忘記這群在戰場交手,卻在海峽兩岸被冷遇的英雄對手們。他們到了衡陽,埋骨之處找不到一塊可資憑弔的紀念物,但日本人極富巧思,走到了湘江邊上,汲取了一瓶水。他們想,方將軍的同袍部屬在此流過血,這瓶水對於方將軍必然有著特殊意義。
透過翻譯,外公和同袍們知道了日本代表這個動作的意義:「方將軍,我們知道您生前無法回大陸,我們特別到了當年戰地衡陽,給您帶了一瓶湘江的水,希望您英靈不死,兩國永遠親善和睦!」
在五指山上炙熱的七月天裡,一群不同國籍的古稀老者,曾在戰場上彼此廝殺,如今則是惺惺相惜。臉上淌著的水珠,早分不清是汗還是淚。
他們已脫下了心中的戎裝。那麼,年輕的我們,又何嘗不能彼此好好相處呢?
外公為何不反對我留日,答案已盡在不言中。
●作者老侯,碩畢,在日本謀生的台灣上班族。五指山國軍示範公墓照片取自軍方粉絲團。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ET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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