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司馬庫斯部落因為堅持設小學,違反水土保持,每年要被罰六萬元。前幾日獲知此新聞,我就一肚子火。
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司馬庫斯以共生出名,一直在實行類似社會主義土地財產共有的理想。凡部落出生的孩子,從小上學到就讀大學,學雜費和生活費全由部落贊助。只是部落位處偏遠的中海拔山區,過去並未設立小學。以前的孩子,每星期一還得辛苦跋涉四小時,到對面山區的新光小學寄宿,星期五才回到部落。1995年產業道路雖通車,但山路顛簸,路程遙遠,天候不好時,危險性更高,難以解決通學的麻煩。
有此切身之痛,部落長老一直期盼在部落設立小學,讓孩子從小對家園認同,同時承傳部落文化、維繫家庭生活的親情。他們跟縣府教育局溝通,幾經抗爭,好不容易獲得新光國小司馬庫斯分班的設立。縣府原本也欲主導學校的興建地點,但族人基於部落文化的教育自主,拒絕了這個倡議。為了使學校土地產權歸部落所有,部落的人才捐地興學,不料卻蒙上觸法的危險。
但他們還是選擇寧可被罰,也不願意放棄小學的興建。族人以漂流木與石板興建校舍,一磚一木都來自部落的胼手胝足搭建而成。此後部落的孩子,都可在此安心讀書,從村子出發,不到五分鐘就能走進學校。從頭參與興建教室的拉呼伊,跟我介紹這間像誠品書店的小學,表情充滿感懷和驕傲。那是一種覺得自己的族群終於有了小小火苗,繼續承傳的的安心和滿足。
二十多年前,我初次走訪,從宜蘭翻山來到部落,那時拉呼伊才是小學生,在遙遠對面的新光寄宿,部落只有幾位壯年和老人在山林工作。我可以了解拉呼伊那種渴望,不希望自己孩子跟他一樣,每星期的第一天,總要相擁泣別。
目前小學聘有兩位專業老師,主要教授傳統技藝、泰雅族語和文化傳承等課程。孩子們從小學畢業後,都會下山繼續讀書。部落的人在竹東還購置一棟宿舍,提供出遠門到山下就讀國高中的孩子住宿,並聘請舍監加以管理。週五晚上,再用專車把孩子載回部落,參與教會青少年的聚會,以及為旅客進行導覽服務。
他們希望,孩子都能參與司馬庫斯的一切,日後學成回鄉,接續部落未來的永續發展。他們的孩子對部落的向心力也特別強,我認識一位在新竹女中讀書的Yagu,平常通信時即告知,將來一定會回到山上貢獻服務。
我寫這些是想告知外面,司馬庫斯是一個相當特殊的地方,當我們用山下的制度扼阻他們,迫使他們遵守法令,其實是相當缺乏人性的。或許現有的規範是對的,但並未考量個別區域地理環境和歷史的時空因素。他們就地在山區,摸索出這等無奈的興學方式,委實應以特殊個案視之。後來我去信探問罰款一事,主因是沒有申請簡易水土保持計劃書,後來部落也沒有去繳罰金。
當台灣許多存在數十年的偏鄉小學,逐一面臨廢棄的命運,司馬庫斯反其道,傾心以部落的力量,為十幾個小孩創辦小學。如是美善,該頌揚都來不及了,怎麼會不顧情理貿然阻礙?這是一個極端僵硬的法規,希望日後不會繼續有類似的罰款。傳出去,真會貽笑大方。
● 作者劉克襄,綽號鳥人,作家、自然觀察作家,從事自然觀察、歷史旅行與舊路探勘,至今出版詩、散文、長篇小說、繪本和攝影作品三十餘部。本文正式取得「獨立評論@天下」授權刊登,原始來源為「劉克襄:請饒了司馬庫斯的小學吧」。本文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文章請寄editor@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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