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
頃讀「Sea2Kar」先生的大作:《ETtoday新聞雲,多給自己一點信心!》,感受到「Sea2Kar」先生希望網路新聞媒體提升質量的殷切期望。
這類的主題,我不能談太多,就談一點點,免得又把讀者們都嚇跑了。
上個月底,AKB48的前田敦子網上「推特」才一開張,立刻湧入10萬粉絲訂閱。
前偶像「Morning女孩」成員辻希美(「辻」是日製漢字)的「部落格」開張,幾萬讀者捧場。
相對地,2008年開張的《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日本經濟新聞》社論聯合網站,一個網站就能讓你看到各大報社文膽的大作,卻在今年2月吹了熄燈號。
看倌們,您道這辻希美小姐的部落格,都寫了些什麼擲地有聲的內容,連大報社的專家社論都被比下去了?
我看了一下,有一篇「文章」,三句話:
「晚餐...我也有這樣的日子...謝謝豐盛的一餐」,貼上一張滿桌飯菜的照片。
其他文章,也大多是三言兩語一張照,再沒別的了。
這很能解釋台灣的「正妹部落格」現象:拍個乳溝照,寫上一句「祝大家每天都有好心情」,然後上千人按讚。
所以,日本的網路新聞業者們,早就「豁出去了」。不指望網路讀者們會有「幡然悔悟」,重新回流閱讀高質量新聞評論的一天,只指望登八卦新聞來賺點廣告費(寫到此,我隱約感受到Ettoday編輯先生小姐們的苦笑)(編按:雖然老侯沒有「失守」身體任何一部分,但我們苦守四行倉庫的全體同仁仍然要用力按讚。)。
我老侯既無乳溝可賣,也只有「豁出去了」,投稿的東西統統卑之無甚高論,全都是生活上、工作上的小事。不求有人多看,只求別一看就走人。
所以,「Sea2Ka」先生的期望,如「俟河之清」,總有實現的一天,但說不準何時會來罷了。起碼現在沒看到。大家一同努力,讓網路媒體同臻化境吧。
今天,又有個小事情要和各位報告一下:開會。
以前,中國民間有個俗諺:「國民黨的稅,共產黨的會」。言下之意,國民黨猛徵稅、共產黨猛開會,同樣擾民。
「共產黨的會」是個啥呢?據說,這還有個最高指導原則,叫做「民主集中制」,但民主純屬形式,集中才是目的。我無緣親炙「共產黨的會」,無法橫向比較。但對「日本人的會」,在日本工作的我,倒是身歷其境,可以說幾句。
日本人怕事,怕事情無法掌握,所以事前開會很重要。但要說開會後的日本公司,會中決定了什麼重要的事情?那也未必。或者該這麼說:越是重要的事情,越難指望日本人在會中拍板定案,所以你就會常在日本人的會議聽到「檢討」二字,套語是「請容我檢討(検討させていただきます)」。請注意:日文的「檢討」,不等於中文的「檢討」,不是那種有錯所以要反省的「檢討」,而是「評估、研究」的意思。有個在日本經產省(相當於台灣經濟部)專職輔導企業投資亞洲各國的松島大輔先生,最近出了一本書《空洞化的謊言(空洞化のウソ)》,現身說法談了他的親身體驗。他安排的亞洲商務考察團,經常是參加的經營者爆滿、「社長」「會長」充斥,但幾乎沒見過他們在考察過程中決定出什麼事情,最常聽到的結論就是「回去再檢討」。當地的官員忍不住私下問松島大輔:「連社長、會長都來了,還決定不了,到底你們日本公司社長、會長之上,還有誰呀?」
上次郭董訪日與夏普開會,郭董連會議也不參加,扭頭就走。詳細過程外界一直不得而知,但我猜想:大概夏普那些老闆們「檢討」了幾個月的事項,仍在「檢討」中,逼得郭董玩不下去,拂袖而去矣。
即便如此,日本人仍熱衷開會,一天下來,可能半天以上都在開會。比方說吧,明天要和客戶開會了,為了準備和客戶的會議,內部得先開個會。這會還有個名稱,叫做「作戰會議」。但為了開「作戰會議」,你不能空手而去。你仍得有所準備,這種準備,多半是三三兩兩自行先協商,日文叫做「打合(Uchiawase)」。為了要「打合」,你得時不時地和你的工作夥伴事先商量。這種商量,叫做「相談」。好了,為了一個會,你分別歷經:「相談」->「打合」->「作戰會議」->「會議」。順序或有不同,但作好準備再上場是鐵則。如此這般,一天下來,什麼事都做不了,你說,日本人如何不加班?
通常,作為下屬,你能說話的場合,只有「相談」、「打合」、「作戰會議」;正式的會議,除非請你開口,否則一般最好靜靜地聽著。有意見,「作戰會議」時不提、「打合」時不提,「會議」時別出心裁地提了,讓自己上司都嚇一跳,這最犯大忌。
有一次,專案經理橋本桑囑咐我幫一家客戶的財務部設計一套「現行業務流程(Current Business Flow)」。客戶的財務部那陣子趕著要結帳,根本抽不出時間來配合我們作「需求訪談」。客戶不談需求,我們就沒資訊。在缺少資訊的情況下,「業務流程」只有憑空想像畫出來。橋本也只有放開手讓我自己運用想像力去畫。在階級森嚴的日本公司中,我首次賺來「得君行道」的機會。
看過「業務流程圖」的網友們,大概都知道:大部分的業務流程圖,就像電路圖似的,盤根錯節,層巒疊障。你要先懂得那些「處理」符號、「邏輯判斷」符號、「接續」符號...等等,才能總算搞清楚這是在畫些什麼。讀的人苦、畫的人累,實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在無資訊、無現成範例,無明確指示的「三無」狀況下,天馬行空地作,憑藉的,只有過去的經驗。比方說,「接到客戶訂單」的業務流程,從接單到出貨,過去在別家公司怎麼作的,我就假設這家公司大概也差不多,觸類旁通一番。
至於流程圖內的邏輯流向該怎麼畫?我決定推翻業界習慣用的「電路圖」似的畫法,改以自己手畫的造型人物。這些「造型人物」,全都來自我上一家台灣公司的同事形象。原來,兩年前,我和台灣同事們一起組織了一個公司內的社團,專拍上班族小喜劇,自娛自樂,還傳上了網(可能有些網友已經看過了),這些「造型人物」全都是為了這些喜劇親手繪製的。此時此刻,在遠隔2千公里的異國土地,我讓這些親愛的台灣同事們全都「躍然紙上」了。
關於文件的流向呢?我把每份文件都標上「風尾巴」,一方面表示出方向,一方面又動感十足。
就這樣,這個流程圖就像漫畫一般地活了起來。這種做法,我以前在台灣公司早就做過了,客戶都說好懂好看,「賣相」不錯,頗有好評,沒有理由日本客戶不喜歡。我成竹在胸,就等專案經理橋本驗收。
說好交差的那天,我們在客戶公司的專案工作室。橋本召開「作戰會議」(與客戶開的會前會),要驗收我的成果。我把悉心準備的「業務流程圖」,用投影機照在布幕上,信心滿滿,卻見橋本模樣有些吃驚。
「這....為何會計部要用這個歐吉桑?」橋本指著會計部的那個卡通人物問道。
我答不出來。事實是,我根本沒有心理準備。
「這一歩,明明是做『輸入處裡』,為何人物是站著,不是坐著?」
我還是答不出來。橋本的態度讓我我再度意識到:這是日本。人物坐著站著不是問題,「和大家不一樣」才是問題。流程圖就得用一般認知的流程圖畫法。橋本儘管「放開手」,不意謂我可以自由發揮。
「是!知道了!我改。」我答道,手邊還作著筆記,表示永誌不忘。「另外,還有別的該改的地方嗎?」我追問道。
橋本端詳著流程圖,似是沉思。半晌,橋本總算吐出他的想法:「你畫得太細了!」
「恩?」
「太細了。這次,我們從客戶那邊,根本沒機會聽取他們的業務需求,你這樣畫,人家會挑我們毛病,說他們『沒這一步驟』、『你們憑什麼畫出這樣的流程』,你怎麼招架?粗略地畫,三步,夠了。」
「可是...不畫到這麼細,客戶如何判斷這一步設計的對或不對?」我大惑不解地問道。
「判斷不了就判斷不了!這階段你就不要管這些了!」橋本動了氣,重重地拍了一下投影布幕。
這一拍,把房間內的氣氛都拍得凝重起來。
剛好客戶會計部有人走進來要找橋本,橋本立刻收斂起怒容,陪著笑臉,寒喧問好。我望著自認為的佳作,滿腹無奈,只有把橋本的指示回想一下,思考著該怎麼改。
客戶會計部的人走後,橋本把門再度關上,大概自覺剛剛口氣太過,稍微放緩口吻說:「時間不多了,明天就要和客戶開會報告進度。你照我剛剛說的做,別再用那些造型人物。」
我口稱諾諾,收拾好電腦、投影機,回到座位。一幅活蹦亂跳的流程圖,改成了三個大方塊。「作戰會議」再開,橋本總算滿意這「三個大方塊」的設計。這幾次「作戰會議」,「民主」總算被「集中」起來,做出一個四平八穩的成果,就等明天展示給客戶看。
但是客戶這關,比想像中難過。
第二天早上,客戶資訊部門與會計部門的專案人員,統統到齊。橋本作為專案經理,把一週來的進度向客戶報告。首先,為了何者該列為「課題表(issue log)」、何者該列為「待辦事項(to-do list)」這類技術問題,客戶頗有堅持,把我們說了一頓,氣氛開始緊繃。原來,這家公司的會計部對於新系統的導入,一直抱著牴觸情緒,會計部與資訊部全只是配合上面的「系統更新」大方針,但對於我們這些顧問,就不假辭色了。我看著橋本猛陪小心的模樣,總算理解他在專案工作室裡情緒爆發的原因。他不希望再惹事上身。對於底下的人,他只期望大家照著劇本操演,不要再別出心裁。
談到我們一週來的「成果物(deliverables)」時,橋本依照專案計畫所列的清單,一個一個報告。客戶臉色逐漸難看。專案開始三個禮拜了,「成果物」幾乎都只是點到為止,連我做的流程圖,也只以「三個大方塊」呈現,有幾家客戶願意花錢買這樣的「成果」?
「橋本桑,請問,讓我們看這東西,我們的人日後要怎麼作業?第一步是什麼、第二步是什麼,誰來做,怎麼做,統統沒指明,這樣任誰看,都做不下去吧?」客戶方主導專案的資訊部主管戶塚,首先發難,毫不客氣地指摘。
橋本尷尬地說:「我知道。只是這三個禮拜,貴公司的會計部時間一直配合不上,所以我們先準備了一個『雛型』,等到資訊充分了,可以隨時追加。」
以廠商立場而言,橋本說得八面玲瓏,但不算是托辭。客戶的配合不積極,三個禮拜交出三個方塊,算是「至矣盡矣」。當然,我們可以多發揮點想像力,把流程圖畫得更充實,但這個主意在「作戰會議」就被橋本否決掉了,此刻我坐在一邊,只有等著「上頭的人」決定好怎麼作,我照做就是。
戶塚說:「你們是顧問,應該有自己的提案吧?總不能事事等著我們。」
「是」橋本答道。
「你們把流程圖再充實,下週希望有個東西出來。」
「是。我們會『檢討』。」
會議最後在橋本低調的「檢討」聲中結束。客戶方人員收拾東西準備離席。橋本似是打敗的公雞,落落寡歡地收著會議桌上的物品。領頭的專案經理中箭,整個專案組受到感染,士氣降到最低點。
客戶方逐漸起身離去,此時,客戶一位名叫千葉的會計部人員,走近橋本,微笑地說:「橋本桑,我那天進了你們專案室,瞄到你們已經準備好的『流程圖』,不是很有趣嗎?怎麼今天你們沒展示出來?」
橋本不好意思地回答:「那個是...那個是我們草擬的一份流程圖。因為還沒成稿,所以暫時不展示出來。」
「你再投影出來看看嘛!我還極力和同事們預告了,說你們公司為我們做的流程圖,可有趣了,值得期待。哪知你今天根本沒展示出來。」千葉一邊說著,一邊招手要其他同事過來。
橋本唯唯諾諾,把自己的電腦重新打開,找出我之前準備好、被他否決的「流程圖」,接上投影機。彷彿電影散場離去的觀眾,重新回流一樣,已經準備離開的客戶方人員,突然停下腳步,圍著會議桌,盯著布幕上投射的畫面看。
布幕出現的,不再是「三個方塊」,而是有血有肉的流程圖。日本人一般不會做這樣的東西。客戶人員望著流程圖上的造型人物,表情像是嘆為觀止,嗤嗤的笑聲此起彼落地出現。
「那個歐吉桑,是不是千葉呀?真像!」
「這個好玩。很好懂嘛!」
「橋本桑,你們明明作得不錯,幹什麼那麼謙虛。」
橋本不敢居功,要我親自上場解說流程圖的內容。我解釋著流程圖裡的造型人物和他們的執掌,客戶方人員傳來的笑聲一個接著一個。
「侯桑,你是哪裡人?」資訊部的戶塚突然發問。
「我是台灣來的。」我答道。
「喔...難怪了,」戶塚笑著說:「我到過你們台灣。台灣確實是個有趣的地方。」
這不是我做「個人秀」的地方。我見好就收,只「喔喔」了幾聲,刻意不再接他的話。
戶塚看完了布幕上的圖後,轉身對橋本建議著:「橋本桑,以後流程圖就這麼作吧。侯桑這個很好嘛,作得很好!」
橋本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事實上,整個上午的會,被客戶轟得恁地晦氣,此時總算是撥開雲霧見青天。而我的那一點點「個性」,也在這次機緣巧合下,展露一點鋒芒。
但我仍沒忘記:這裡是日本,這樣的事情,下次不可能再有。
●作者老侯,碩畢,在日本謀生的台灣上班族。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ET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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