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航。(圖/記者林敬旻攝)
●作者為民航飛行員。
左座完訓四年多,陪過很多剛上線的右座飛行。與大部分的人只有一趟航班之緣,然後你們就轉機隊了。如果有提到工會的話題,礙於巡航時間不長,都只能簡單聊聊。我只是個工會會員,不是幹部,關於工會事務只盡到最基本的義務:按時繳會費。以下是我對工會的看法與感想,想講的話其實很多,有點雜亂,跟一個752泗水經新加坡回台北差不多冗長,希望你們可以撐得住不打瞌睡。
首先,小弟覺得討論關於勞動議題時,盡量使用定義清楚的名詞比較好。名不正則言不順,要像大家在研究FOM條文時,咬文嚼字辨別「Shall」「Will」「Should」那樣的實證精神。
飛行員跟雇主是「勞方」與「資方」的關係,不是「我們」與「公司」。無論是空勤地勤,BOT內勤外勤,有無辦公椅可坐的人,只要掛著員工號,都是公司的一份子。但現況是,由待在BOT頂端睥睨一切的人,來定義誰是「公司」。
資方要求你服儀舉措合宜,維持專業形象時,你就是公司。資方說你支持工會暫停僱傭關係,你就不是公司。你罷工期間支援航班運作,你就是挺公司。你根據勞資爭議處理法跟工會法,依法爭取權利,你就是在跟公司對抗,會讓公司虧損垮台。一旦你被切割到「公司」之外,就會有很多在公司內安身立命的同仁,把你當成外部敵人,當場就少掉了八九成的盟友。
再說一次,我們是「勞方」跟「資方」。資方跟勞方互相依存,勞務與薪酬互相交換。你領薪水,是因為付出了時間、腦力、體力,不是資方施捨給你的。至於價碼多少,則是依照各個職務的特性、專業、可替代性、風險、付出的時間等種種因素而決定出來的。
這一個價碼,是談出來的,就像你去任何公司應徵時,會根據自己的學經歷與工作能力,和人資部門互相叫價,然後價碼合意成交,不合意就另尋雇主。這個叫價的過程,就牽涉到了議價能力。跟股市一樣,多方力道強,股價就漲;空方力道強,股價就跌。大部分勞方一窮二白,是小蝦米,資方就算不是鯨魚也是鯊魚,議價能力天差地遠。
在跟資方簽訂的《機師聘雇契約》上,只寫著薪資、升訓、考核、休假等勞動條件,都是按資方(甲方)規定辦理。如果勞方覺得勞動條件有需要改變的事項,像是薪水太低,休假太少陪不了家人,升訓辦法不夠公允,IP/CP不適任,賣身契實在太久,則由工會代表與資方交涉談判,修改團體協約的內容。
在我2007年FO完訓(其實是FI,薪水比FO少三萬)時,沒有機師職業工會,只有公司內部的企業工會。當時年休96天,零費每小時2美金,組派可以在班表空格任意塞班,薪水只有現在FO的一半多一點,而合約是20年賣身契。但我還是飛得很開心,感謝華航給我一個機會,學到一項專業的技能,能飛上天,從不一樣的角度看世界。覺得飛得再累,也都是自己選的,既然領了這份薪水,應該「擇你所愛,愛你所擇」。
飛了幾年之後,才開始知道業界生態。機師休假硬是比一般勞工少近20天,零費20年沒調整,有學長FI升FO那一年遇到凍結晉支沒得調薪,選擇離職的人被資方求償天價違約金,老外想離職外站直接拍拍屁股no show消失,一樣開飛機但國泰長榮走路有風但我們口袋空空。諸多關於勞動條件的事項,本應在航務處與企業工會的勞資會議中尋得解方,但在當年的企業工會的生態之下,勞方往往只能得到「再研議」之類的推託之詞。
遇到旁邊的人把飛機飛偏了,我們會callout。但面對管理階層,覺得不合理的事情,callout無效,不會改正。感覺好像是失能,但你罵他還有反應,會見笑轉生氣。
於是有人匿名在網路上,號召副機師們在某一天集體請休假,意圖給資方一點顏色瞧瞧。但總機師打電話給當日填單休假的副機師們,各個擊破一一勸服。最後此事件不了了之,也沒人知道發起者的真實身份。
蚍蜉撼動不了大樹,螳臂擋不了車,副機師擺不了飛機。
但在2010年工會法修正之後,事情有了轉機。飛行員得以跳出企業工會二分會的框架,以產業工會的型態,在2014年成立了桃園市機師職業工會,隨即在2015年舉辦罷工投票。當年以華航飛行員為主的670個會員中,有598人前往投票,其中只有2票廢票,有596票同意罷工。你可以想見當年飛行員的怨念有多深,才能開出這麼高的同意票比例。也因為有這麼團結的氣勢當後盾,職業工會的第一仗打得非常漂亮,幫飛行員達成了加薪、降低合約年限、調漲零費、休假116天等七大訴求。
在那當下,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浮現了。過去20年做不到的事情,是怎麼在此時此刻發生的?是當年的資方,因為體恤感念飛行員過去的辛勞付出(好像在寫年終獎金快訊),所以決定加倍奉還嗎?
不是,是因為飛行員終於亮出扁鑽了(自費)。
為什麼過去的勞資會議,勞方常常一無所獲?資方總是虛與委蛇,延宕推託,一句「本案係涉管理權限,無法配合」就無敵了。因為他知道你沒有籌碼,沒有武器,你打他他不會痛,他何必跟你談。資方掌握著公司內的行政資源,掌握你的考核、訓練、班表、休假、派遣模式。組員一趟飛行任務會遇到的大小事,其實都可以涵蓋在一句管理權限的保護傘底下。
那勞方有什麼籌碼,該如何制衡?勞方只有一項有效的武器,叫做「不上工」,告訴資方如果不正視我的需求,可能會造成營運上的損失。具體措施包含請假、怠工、曠職,但以上三項都不是正途,勞方沒有任何法律上的保障,容易被資方依法懲處算帳。唯一受到工會法及勞資爭議處理法保障的武器,叫做罷工。實務上的運作過程,我想大家都很清楚了。
罷工不是工會的目的,罷工是個手段,是讓資方願意坐下來,在談判桌上把你當一回事。從罷工投票舉辦那天開始,對資方來說就是一個警訊了,告訴資方,勞方的不滿已經開始醞釀發酵。投票完畢,投票率、同意罷工投票率越高,警鐘越響。但資方仍是繼續透過team+、公司信箱、辦公室主管電話,對你進行道德勸說,恩威並施,告訴你此次罷工違法、違約、違信。
Engine Vibration都已經出現Advisory了,都震到不行了,你還不拿QRH出來,硬是要撐到Engine Failure才願意面對現實。洪水每年都來,還不蓋員山子分洪道,還在無止盡加高堤防,洪水退了才要穿褲子。鐵達尼號都要沉了,還在研究怎麼擺傢俱(下略五百字)
罷工開始後,你會看到資方花招百出,跟火鳳凰時期一樣有創意。同時鋪天蓋地的媒體攻勢,更是要訴諸輿論壓力,逼你草草結束收工閃人。把你打成貪婪機師,錢多事少休假足,草莓到不行還要搞一個違法、違約、違信的罷工。資方一年在電視平面媒體下多少廣告量,花多少錢找公關公司操作,無從得知。職業工會必須要以一擋百,花很多的心力、仰賴許多會員、朋友、網友的無償聲援,才能勉強與之抗衡。
關於工會目前的五大訴求,與為何挑在春節疏運的時間點罷工,勞方資方之間的攻防已經相當激烈,這裡就不贅述。但該去想的是,什麼原因,讓600個貪婪機師,願意繳出檢定證,被扣薪水,甘冒損害旅客權益、損害公司營運的大不韙,打一場不知何時會結束的仗?
這場仗,最重要的意義是,如果連替代性低、薪資福利相對優渥的飛行員,都沒有辦法跟資方進行對等且有效的協商,那會是另一個警鐘響起,勞權的警鐘。
這場仗也是一個契機,希望公司內的運務、修護等第一線輪班同仁的工會,都能借鏡我們這次的經驗,在你們的訴求被漠視,溝通協商無效之時,不要再共體時艱當炮灰了。
罷工不是兒戲,也不是玉石俱焚,套句 #溫朗東 的說法,是個促進協商的手段。但600個飛行員的罷工,也是對資方高層的一次不信任投票。對於投資華航的大小股東來說,我倒覺得這場罷工是短空長多,希望藉由這個令人焦慮痛苦的過程,讓大家來檢視這個半官半民的公司,資方的管理出了什麼問題。
官派董事長來來去去,專業是什麼?有誰是真正了解航空業的專業經理人?為什麼華航航線比長榮多,機票沒有比長榮便宜,營收卻勉強打平,獲利還比長榮少?每個員工能創造的獲利比較少,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人事成本較高的結構為何?為什麼在330機隊人力充足的情況下還一直招募外籍機師?
問題很多,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這場仗無論如何結束,何時結束,都只是另一個開端。5大訴求解決了,還有其他16項,還有未來二三十年會陸陸續續浮現的訴求。
有人覺得吃人頭路,不爽不要做。但航空業的就業市場是寡占型態,提供職缺的就只有幾家業者,更何況有些還是子公司。有人選擇到對岸,人出去,兩倍薪進來,機師發大財。但那是一個是個陌生的國度,說著類似語言,但打從心裡覺得格格不入的國度。而考試體檢亦有其門檻,想過去發財也不見得能順利成行。
無論什麼原因,我們留下來了。既然留在這裡,我們都有責任,讓我們工作的環境變得更好。有人覺得身體會痛,吃止痛藥壓住疼痛就好,但我覺得應該找出病灶才合理。大掃除的一開始總是比較混亂,有點難受,但一件事一件事慢慢清理,總有一天會看到改變。
就像二十幾年前,當我長大懂事之時,呼吸的已是自由的空氣,無需擔憂因言獲罪。就像你們進到公司,從雞蛋裡破殼時看到的華航,職業工會早已成立運作多年,而現在享有的薪資福利條件,則是諸多前輩犧牲自己私人時間,盡心盡力冒著失業的風險打下來的。
所以我希望,未來新進的副機師們,進到這間公司時,工會已經穩穩扎根茁壯,不用害怕告訴總機師你支持工會行動,不用擔心秋後算帳考試不能考100分。勞方跟資方有溝通無礙的協商管道,就無需把談判桌上可以解決的事情訴諸罷工。有健全的工會,才能有效監督制衡資方的管理。而健全的工會,仰賴會員的參與和支持。加入工會只是第一步,後面還有千千萬萬步。
我更希望,當副機師們未來翅膀長硬,坐到左座之後,如果勞資又有衝突無法解決,不要忘記2019年春節,有600個同事暫時離開工作崗位,只因為他們相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接下來,就是你們的事了。
BTW,我沒有要離開,你們的事也是我們的事。我們一起,讓這裡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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