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侯(在日本的上班族)
在日本幹了幾年系統顧問之後,有些厭倦了。這是個以人為商品的職業,賣的是一個個活人。是人,自然就有七情六慾,管理起來談何容易?所以,如果在顧問正職之外,做一點其他投資,或可為日後閒雲野鶴人生鋪路。
這點念頭,和日本老友關先生分享之後,哪知竟一拍即合。
「我老婆在仕女成衣網購公司上班,她們公司做得不錯。你要真有意思,不妨找我老婆,我們一起試試,成立一家公司。你就幫著接洽中國的成衣廠,實際日本公司營運等事情,就不用操心。」關先生高興地說。
說實在,女性服飾,我一竅不通。但關先生說得口沫橫飛,「網購做得好的,年營業額幾億日幣」、「風險不大,投資不多」,我也確實僅需投資十萬多台幣,被慫恿得動了心。就這樣,我在日本,從自由身分的顧問,變身成了公司股東。我有一家成衣進口販賣的公司之外,仍維持著「系統顧問」的正職。
只是,一旦我陸續聽了幾個業界朋友的意見之後,老實說,我開始心驚肉跳。
一個印度籍的朋友這麼說:「我以為我們印度人工便宜,銷到日本必然有利可圖,怎知,我們銷到歐美,90%以上都能接受的品質,銷到日本全不是那回事,近乎60%退貨!」
另一個在大陸開設成衣廠的台商朋友也說:「銷日本?別做夢了!為了日本人要求的品質,我們還得多請人專門控制品管,這成本我們負擔不起。」
一個印度商、一個台商,全都有著對日出口鍛羽而歸的慘痛經驗。他們如今做得風生水起,有沒有日本市場根本無所謂。甚至沒了日本市場,還樂得輕鬆愉快。
看來在日本市場立足,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兩個成衣商的負面教材,讓我幾乎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落ち込むなよ(別消沉呀)!」關先生打氣道:「給你一個深圳廠家的聯絡電話。這廠家和我老婆合作很久了,可以應付日本市場需求。你只要負責說服他們,讓他們願意少量生產出貨給我們,讓我們有東西可賣,一切搞定!」
對我們而言,如果能應付我們這種剛開業公司的「少量訂單」,又能適應日本的品質要求,這是再好不過了。但世上果有這麼好的事情?
我與這家深圳廠商的負責人S先生連絡上,先以投石問路的方式,問問他們接我們訂單的可能性。
「您打算訂多少?」S先生問。
「不好意思,每種最多15件。」我回答。
說實在,這確實是個難以啟齒的訂單件數,經過一番班荆道故後,S先生爽快承諾接下我們這筆不敷成本的訂單(這一節,日後再交代)。我們把日本員工設計的式樣給了S先生。S先生動工之後,我特地飛了一趟深圳,親自了解S先生是如何通過日本市場的層層考驗。
「老實說,剛開始,我也被日本客戶的總總要求,弄得幾度想放棄。我常和他們說:你們的要求,技術上就是做不到!」S先生道。
這是本常念的經,我一點都不奇怪。
「你後來依舊接下日本的訂單了?」我好奇地問。
「恩。後來想想,這也算是自我提升的一種挑戰。日本市場這關過了,還有甚麼可怕的呢?」
S先生後來不再說NO,專注琢磨突破方法;把所有來自日本客戶的指摘,都視為挑戰。就這樣,他總算站穩了腳跟,成了日本可以信賴的供應商。
「日本人的堅持,往往都是一些你看不到的地方,」S先生邊說,邊拿出一塊布做示範:「這塊布,你看到了嗎?上下各自有縫線。上面一吋七針,下面一吋十二針。」S先生說。
「恩,看到了。」
「這就是日本市場折騰人的地方了。一般來說,一英吋的縫線,縫個七到八針,普通消費者就足夠滿意了,但日本的客戶偏偏就是要做到十一針以上。」
說實在,我看不太出來七針與十二針,兩者在外觀上的區別。我特別用相機拍了下來,打算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縫線的間隔,不就是機器調整一下,便能達到了?」我用著近似門外漢的口吻問道。
S先生笑著:「這你就不知道了。機器儘管能調間隔,但七針縫得快,十二針縫得慢。工人抓著布通過針頭,手勁也要拿捏得好。為了這區區十多針,我們的速度要慢下近一倍。」
這就超出我的專業範圍了。但起碼有一點我是知道的:十二針必然比七針要牢固,縫得也好看。只是,差別如此微小,消費者恐怕一生也注意不到這個細節。日本人真的連這種看不到的地方也留意了?
「衣服出貨前要燙過,這是基本流程,」S先生邊說,邊指著一件衣服的裡面。拉鍊內裡,被熨得平平整整:「出貨到日本,就連這部分也要燙。」
我沒話說了。我平日在日本做經營顧問,領教了日本人對文件品質的要求;但我從未在生產的第一線親自體會,如今百聞不如一「件」,一件衣服就透露了日本人的「難搞」。
「衣領的部分,現在的製程都能做得很挺。但挺多久,這就是本事了。日本人要求衣領下水洗多次都不變形。你說,這是不是考驗人?」S先生說著,把一個白色條狀的東西拿出來:「這叫『燙樸』,多了這道工序,衣服領部就不易變形。但這東西也是消費者看不到的。為了日本市場,我一定得做。」
又是一連串的專業內容,聽得我眼花撩亂。所謂隔行如隔山,這個被大多數人視為傳統產業的行業,對我而言,真正是隔了萬重山。
「我們從布料商進貨布料。一百米的布,要說沒半點脫色,那是不可能的。但日本客戶往往連一點肉眼不易察覺的脫色都不接受,只要有點脫色,整段布就不能用。不能用的布,這成本又該算在誰頭上?」
花錢、花工,接日本的單子對誰都是折磨。但是,S先生為何仍要接下這些來自日本的訂單?難道僅僅為了「接受挑戰」這麼簡單的動機嗎?
「日本錢不好賺。你做得這麼辛苦,何必?」我忍不住問。
S先生笑了:「因為人家的規矩很明白。照著規矩來,認真做,自然就能賺到錢呀。」
是呀!我之著眼於日本市場,不也是如此?老老實實幹,做出讓消費者肯定的產品,在這個國度還是能受到回饋的。
S先生熟知日本市場的品質要求,且都是在這些消費者無法察覺的細微處。他的知識遠在我之上了。我突然想起我腳上那雙台灣A公司的鞋,一個裝飾用的鐵片,掉了再修,修完了再掉,台灣廠家看來給鞋子釘個鐵片都遇到技術瓶頸了。至於台灣久負盛名的「東京X衣」,更是遲遲不見賣到東京來。台灣近幾年,經濟急於轉型,生意人集體浮躁,「台灣人就是要便宜又大碗」,幾乎成了大家口中的鐵則。我們似乎早忘了用「品質」與消費者對話。
我在日本,企盼台灣爭氣,「南望王師」久矣。
和S先生會面完後,我知道我這個服飾界的「素人」再沒參與的份。接下來,讓「蘑菇」的日本員工慢慢與S先生推敲琢磨吧。他們會再折磨他,我知道的。
●作者老侯,碩畢,在日本謀生的台灣上班族。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ET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
讀者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