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哲缺席228追思紀念,主要是不想陷入悲傷情緒,用汗水取代淚水。(圖/台北市政府提供)
文/丘美珍
10歲那年夏天,爸爸第一次帶我來到游泳池戲水,我玩了沒多久,爸爸牽著我的手開始教我憋氣打水,一邊教一邊說: 「游泳要好好學。爸爸當年逃難,就是從大陸游泳到香港的。」
原來學游泳是為了要逃難!
「為什麼要逃?」10歲的我並不懂。
「共產黨到我們老家搶了3次,家裡甚麼都不剩,家徒四壁,最後,連牆上的釘子都被拔走了。」爸爸陷入遙遠的沉思,那裏有他身在小地主之家的驚恐記憶。
聽說,所謂的革命,就是從爸爸的老家開始的。如同原子彈的震央,無產階級革命從這裡引爆,紅軍從此席捲全中國。
當年爸爸整個家族曾經集體逃難兩次,幾個月後風聲歇息,又重返家園。到了第三次,有人嫌麻煩覺得不用逃,所以只有爸爸和幾位堂兄弟拿了一點金子做盤纏,往香港去。誰料,這樣一去就是數十年,大家的老母、妻子、兒女從此生離死別。
現在想來,這是人間至痛。但是當時10歲的我並不明白,只是覺得奇怪,我們家清明節怎麼從不掃墓。原來我們沒有家族,只有家人。
逃出來的爸爸,在香港調景嶺待了好幾年,身分是難民。他寫得一手好字,本來是文職,流落異地後,只能到餐廳幫忙打雜。輾轉來到台灣後,他終於安定下來,娶了一個台灣女子,在眷村有了家,有了我們。
我們也算是另類的「雙語」家庭。平日家中,爸爸操著濃厚鄉音,與我們談天,媽媽則堅持我們在家要跟她說台語。所以,身為孩子的我們,跟媽媽說母語,跟爸爸說「父語」,轉換毫無問題。只是,爸媽吵架時,爸爸一氣之下,會說媽媽是「說台語的民進黨」,媽媽則反擊說「你是大陸的共產黨啦!」至此,語言竟成夫妻吵架的標籤,口角成為真正的「鬥嘴鼓」。
爸爸認為,蔣介石是讓他脫離難民生涯的恩人,而且他們有共同的敵人(共產黨)。而說到民進黨,自然就是他的眼中釘。多年前,第一批民進黨立委剛剛進立法院議事時,因為國民黨不時就來「多數暴力」這一招,所以那時的民進黨善長武鬥,肢體動作推陳出新,議場常常上演動作片。
我有朋友在立法院擔任現場會議紀錄,三不五時就得閃躲各種突襲物,例如花盆。每次電視播出這樣的畫面,再加上黨營電視台主播加油添醋的指控,每每讓爸爸暴跳如雷,從客廳的大理石太師椅上彈跳起來,指著電視大吼: 「把這些亂黨都抓出去槍斃!」
看到他那麼激動,我跟媽媽倒很鎮靜,在一旁的飯桌上繼續包我們的水餃,畢竟飯還是要吃的。爸爸的黨國型態,就只在存他的心中,不太影響我們這小家庭的日常生活。
▲政大因教官將228活動傳單撕掉,校園充滿火藥味。
從小在眷村長大的我,在大學以前從來沒有聽過二二八,就如同有人從來不了解外省二代的心靈,對於戰爭,總是有莫名的恐懼。
現在的先生、昔日的男友第一次造訪我們家拜訪我爸時,意外地省話。會面結束後,我問他: 「你怎麼不太說話?」他說: 「我聽不懂那鄉音。」也好,我想,這樣少說話反而不容易有誤會。
先生家裡差人來提親了。隔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樣開車載著爸爸去上班。但他一坐上車,我就感覺他有心事。
過了不久,他開口了: 「妳要結婚了,要離開這個家,我跟妳媽商量了,我們決定送妳……………」話沒說完,我突然聽見後座爆出一陣哭嚎,我驚詫地回頭一看,爸爸已經泣不成聲,不能言語。就這樣,爸爸一路從我家樓下流淚到台北,為時40分鐘。
我現在終於明瞭,這一哭,不純然是對女兒的不捨,而是許多前塵往事在他心中翻攪,勾起他曾與親人生離死別的椎心之痛。直到下車前,他才把那一句話想說的話說完: 「我們決定送妳電視機、洗衣機和電冰箱。」
結婚後,公婆住得很近,我突然感覺到家裡的親戚變多了,伯叔嬸嬤一個又一個,出門到便利商店買個報紙,要一路跟親戚打招呼。直到有一天看到先生在翻他們的家譜,才知道這個家族從清朝就來到了台灣。
那一段二二八的歷史曾經十分安靜地瑟縮在陰影中,靜默且驚恐。結婚後,因為嫁入這樣一個台灣家庭,我才知道,這種憎恨是如何深刻地滲入上一代的記憶與心靈。
婚後每天晚上,照慣例是到公婆家吃飯,全家人到齊時會坐滿13人的圓桌,一片和樂融融。但是看晚間新聞時,客廳的氛圍突然變了。看到國民黨的弊案或各種匪夷所思的言論,客廳立即響起一片台語的罵聲,間歇還會出現 : 「這些外省仔攏是欺負咱台灣人」的評論,遙控器立刻轉台。
這個家對外省人的偏見是根深蒂固的,每看一次新聞就要再貼一次標籤。我這個外省媳婦默默地在一旁收碗筷,躲進廚房洗碗,心裡有很複雜的感覺,彷彿爸爸的血統是我的原罪。
2000年以後的總統大選,省籍議題常常被當做勝選的籌碼,基調總是「外來政權(外省人)滾回去」,我的耳朵每聽一次,心就受傷一次。不是因為我不認同自己是台灣人,而是因為我捨不得那份跟外省爸爸的羈絆。也許曾有許多外省人剝削凌虐了台灣,但是,我的父親來到此地,只為能活下去。
特別印象深刻的是1994年到1995年期間,先有暢銷書《1995閏八月》,後有台海飛彈危機,那時有很多人相信台灣可能會有戰爭。這些事件觸動了爸爸遺傳給我的「逃難基因」,我第一次動了想要移民的念頭。
我還記得有一天黃昏,我跟先生晃到住家頂樓看夕陽,我跟先生說: 「台灣不安全,我們應該逃跑。」
先生的眼光望向遠處,那裏曾經是他們家族世代耕種的田地,祖墳就在盡頭的小山坡上。「逃?逃到哪裡去?這裏是我們的家耶。」他說。
在那時,我突然意識到,他的雙腳,連著家族的血脈,是深深的紮根在這塊土地上的,這塊土地是他們與人間的連結,是心靈的居所,不會輕易離去。我突然對這樣穩固的信仰,羨慕起來。
相處日久,我慢慢地了解關於這個家族的二二八記憶。家族中,曾有長輩當時任職校長,歡天喜地迎來國民黨新政府、積極推動說國語政策,被登報表揚有功後,隨後就莫名被拘禁三個月,生死未卜,直到經過多方營救才得回家。
另有長輩在少時放學回家途中,驚見路旁堆疊數十具無名屍身,後來得知受害者都是當時出面維持社會治安,卻被當作亂黨槍決的熱血大學生。那些聲音、畫面、氣味,已經深深地刻畫在他們的記憶裏。
歷史沒有遠去,歷史就在上一代的心裡,多年來伴著他們每日的坐臥起居,不曾消逝。
那是一種被背叛的憤怒,被錯待的悲情,那是對不義的控訴,天倫夢斷的悲鳴。
我只是個凡人,不知如何療癒長輩心中這樣巨大的傷口,只好默默地過日子,盡著媳婦的本分。
我的孩子陸續出生後,公婆對孫女孫兒極為疼愛,兩人聯手打理孩子們的餐食、穿衣、洗浴,公公每日下午懷抱孫女遊街,不厭其煩,只為了哄睡陪玩;婆婆每天上菜市場為孩子煮粥,親手一口一口餵食。嬰孩的奶香味慢慢掩住了記憶中的血腥,多年前曾經沾染歷史血跡的鄉里,如今是與孫兒孫女同享天倫之樂的家園。
有一天,全家一起慶祝孩子生日,公公有感而發地對我說:「謝謝妳生了這麼可愛的孩子!」 我看著眼前這個長者---他小學時讀著日語課本,初中時努力學習國語,高中時苦讀英文,他見識過種種不同統治的手段,心裡有著是非的評價,但即使他後來有機會訪查各國,最終,還是回到這塊他祖先的土地上,守護家人。
在那一刻,我突然頓悟了。對上一代的長輩而言,二二八需要的不止是道歉,他們渴望看到的,是一起守護這塊地土的承諾,真心的。
看著孩子的面容,我知道,不論世界有多大,台灣有多小,我願意跟這位長者一樣,繼續在這塊地土之上,做一個守住家門的人。
所謂的歷史,到最後,就是每個人本著心中的信念,對眼前的現實做出抉擇。手握權力的人,會改變別人的人生,因而必須接受大是大非的檢驗。而像我的父親,或是現在家裡的公婆,他們就像大部分的人,是平凡而務實顧家的長者,關心的只是家人的幸福。我覺得兩者在人倫之中的相同之處,實在是凌駕於省籍的差異。
儘以此文獻給父親在天之靈,也獻給所有殷實勤懇的台灣長者們---感謝你們的犧牲、忍耐與付出,讓我們的下一代,得以從歷史的悲情中重生,他們此刻正過著自由幸福的人生。
●作者丘美珍,曾任經理人月刊總編輯、數位時代編輯總監,現為財經自由作家。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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