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佩萱/在心碎之後:接納哀傷,花時間與悲傷相處

▲▼葬禮,遺體,死亡。(圖/Pixabay)

▲哀悼的過程很痛,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感受這樣的心痛。(示意圖/Pixabay)

留佩萱/美國心理證諮商師,美國賓州州立大學諮商教育博士候選人。

身為一位心理治療師,我諮商過許多經歷失落與哀傷的個案。我都記得在諮商室中,這些個案說過的話,以及他們傾倒出的淚水與悲傷。我知道經歷失落後需要哀悼,我也相信我的專業,我能提供一個安全的地方,承接住我每一位個案的哀傷。

而前陣子,我自己也經歷了重大失去。那一天,毫無預警的大地震,讓我的世界瞬間崩塌,我的心被撕裂成一片片,身體也彷彿被撕開。本來平穩的道路突然裂開成大洞,讓我瞬間掉入黑暗的深淵中。漆黑中,夾雜著震驚、錯愕、困惑、恐懼、被背叛、憤怒、傷心等各種情緒。我的世界破碎了。

在黑洞底端,僅存的力氣讓我的腦袋不斷運轉著:我是諮商師,我應該要知道怎麼做吧?我開始想著諮商過的個案們,想著這樣的狀況我該怎麼辦。但是不管頭腦怎麼想,我的心和身體依舊繼續被撕裂。就算身為諮商師,我沒有方法讓自己不痛,我知道,如同我諮商的個案一樣,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去哀悼,去感受悲傷。

失落與哀傷是每個人生命中無法避免的一部分,失落是失去的任何人事物,可能是父母過世、伴侶過世、孩子過世、逝去的感情像是分手或離婚、流產、發生意外或疾病而失去身體健康、或陪伴多年的寵物死亡等等。哀悼是我們面對失去時的反應,每一個人哀悼的過程和反應都不同,哀傷是愛的延伸,因為愛過──不管是對自己的愛、對他人的愛、或對生命的愛──因為有愛,所以才會悲慟,才會痛。

現在閱讀這篇文章的你,可能曾經歷過失落與哀傷,或是正在哀悼中。每個人的哀傷無法比較,因為哀傷是愛的一部份,每一種關係中愛的程度不同,所以面對失去時的悲慟程度當然也不一樣。語言很難精確描繪心碎與悲痛的感受,所以,不論我再怎麼修飾我的文字,我的文字都無法真實描述你的感覺,因為你的哀傷與我的哀傷不一樣,但是,我們的哀悼過程都可以很痛。

當我們去愛,就會經歷失去。愛與失去,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們常常談論如何去愛,卻不太談論哀悼與悲傷。整個社會認為哀傷是一種病,要趕快被「治好」,所以,我們告訴哀悼中的人趕快好起來,不要再難過了。

但是,哀傷需要的是一個空間,一個讓痛苦被看見被接納的空間。

哀傷不需要趕快被「修好」

我在諮商哀悼中的個案時,常常聽到個案提到,除了哀傷本身的痛苦外,他們還因為哀悼,受到周遭親友的批評、羞愧、或是糾正。周圍的人告訴他們:「趕快好起來,妳可以克服這一切」、「不要再難過了」、「不要再哭了,多往好處想」、「你會再找到下一個伴侶」、「沒關係,孩子可以再生就好」、「至少你跟他有過美好的回憶」。

對於許多哀悼中的人,因為把痛苦說出來會遭受各種評價與指責,所以他們選擇不講了。不說,就不用去向人解釋為什麼哀傷這麼痛,不用解釋為什麼他們還在痛。假裝一切都很好,比較容易。

這個社會對失落與哀傷抱持著錯誤觀念,我們認為只要是不舒服的事情就是「問題」,而因為哀悼帶來許多痛苦,它就是個問題,需要趕快被解決,被修好。大家認為哀傷是一種病,所以你要趕快好起來,復原成以前正常的樣子。所以,一位妻子在配偶意外死亡一年後,身邊的親友不可置信的問她:「都已經過了一年了欸,妳怎麼還在難過?」一位先生在太太去世幾年後家裡還擺著太太的照片,朋友說:「都已經過這麼久了,你還在想她?」

但是不管過了多久,離開的人事物還是依舊消失,我們不可能恢復成以前的樣子,因為,隨著逝去的人事物,以往的那個自我也消失了。失落與哀傷不能被「治好」,而是繼續以某種方式被攜帶在生命中。

哀悼沒有時間表

不僅僅是一般大眾,許多心理治療師也認為,哀傷要趕快被治好,畢竟,心理學家Kubler-Ross提出的悲傷五階段最後一步是「接受」,好像哀悼中的人一旦抵達「接受」這一階段,就應該被療癒了,一切應該都沒事了。

但其實Kubler-Ross晚年很後悔自己提出這個五階段理論,她寫出的這些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接受──只是想讓哀悼中的人知道,有任何這些情緒都是正常的。但是社會大眾卻誤以為哀悼需要照著這樣的程序,一步一步的走,最後一定要接受,然後就應該復原。

哀悼沒有時間表,也沒有一定的方式。但是,我們卻不知道該怎麼跟哀傷相處,所以我們試圖去拿走別人的悲傷,我們告訴哀悼中的人:「不要再難過」、「你永遠可以再找下一個人」、「往好處想,他解脫痛苦了」、「你很強壯」、「發生事情都有一個原因,為了讓你更堅強」。

我們以為試著拿走別人的悲傷,那個人就不會痛苦了,但事實卻剛好相反。我們嘗試安慰人的話往往帶來更多傷害,因為這些話語傳遞出的訊息就是:「你現在不應該有這些感覺,趕快停止感到痛苦」。

而真正的支持是去看見痛苦,與別人的痛苦相處,我們需要給每一個哀悼中的人一個空間,讓痛苦可以舒展開來,被好好接納。

痛苦需要被看見,被聽見

身體的疼痛有止痛藥可以吃,但是對於哀悼中的痛──那種椎心刺骨、感覺身心被撕裂開的痛──卻沒有任何藥可以醫治。心痛沒有止痛藥,我們只能去感受,去接納。

當然,哀悼的痛苦程度可能不一樣,離婚和喪偶不一樣,失去工作和失去一條腿不一樣,孩子去世和朋友去世可能也不一樣。而發生的方式──天災、意外、恐怖攻擊、隨機殺人、被摯愛的人傷害、自殺,不管是預期中的還是毫無預警的,都可能將我們的世界重重擊碎。雖然每一種失去都不同,但都無法比較,因為每一種哀痛對你來說都是真實的。

面對哀傷,我們能做的事情就是面對痛苦,去接納痛苦。當我們心破碎了,身體被撕裂了、世界崩塌了,掉入黑洞裡了,我們需要給這些痛苦一個空間,讓痛苦被接納:對,發生這樣殘酷的事情痛苦極了,這樣的感覺糟糕透頂了,對,這樣的感覺真的很痛很痛,而且可能會一直持續這樣。

這樣的這樣的心痛需要被看見,每一個人的哀痛都需要被聽見。因為,當我們停止壓抑推開痛苦,當我們給哀痛空間呼吸、給它空間舒展攤開,當痛苦不需要這麼努力地向你捍衛自己應該存在,不用一直向你咆嘯自己應該被看見,一切才能開始改變。雖然不一定是變得更好,但是可以開始改變。這樣的哀痛無法被「治癒」,只能繼續被攜帶在你的生命中。

我們需要語言,開始敘說哀傷

如果我們願意去愛,就表示我們承擔有一天將會失去愛的人事物。愛與失落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們學習如何去愛,也必須學習如何哀悼,以及如何陪伴哀傷中的人。

哀悼不是問題,悲傷也不是病,不需要被修好被解決,也不需要趕快好起來。你不需要「克服」哀傷,因為失落與悲傷結合成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你也無法「完全放下」,只能攜帶著它,繼續在生命中前進。

雖然哀傷無法被治癒,但我們可以開始看見痛苦,給哀痛存在的空間。語言與文字是人與人連結與共鳴的方式,我們必須開始談論哀傷、說出哀悼的痛苦。開始談論,我們才能改變社會面對哀悼的態度。我們不需要急著叫別人好起來,我們可以靜靜陪伴,和他人的哀痛好好相處。

哀悼的過程很痛,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感受這樣的心痛。我們能做的是天崩地裂之後,在破碎的世界中,嘗試照顧自己愛自己、試著從身邊的人的支持與倚靠,繼續生活,因為生命的輪軸沒有停下來。勇敢不是趕快好起來,而是當自己的心被撕成碎片後,還願意花時間陪伴自己破碎的心。

在自己心碎之後,我想寫一篇關於失落與哀傷的文章,這篇文章不是要告訴你該怎麼做,而是想敬自己的哀痛,以及敬世界上每一顆碎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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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獲授權,轉載自留佩萱「ABOUT COUNSELING」部落格。以上言論不代表本網立場。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88@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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