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剛的幸福之旅/老婆,請你先死好嗎?

▲「老婆,我的願望是,請妳先死好嗎?」(圖/夏金剛授權提供)

文/攝影:夏金剛

2002年11月30日,我和老婆在台北地方法院新店辦公大樓公證結婚。

2012年11月30日,我倆在南印度卡納塔卡邦的麥索爾城(Mysore)歡慶十週年。

在瀰漫著咖哩香的餐廳裡,咱夫妻倆以印度香料奶茶Masala Tea替代香檳,互碰骨瓷杯向對方道恭喜。

不簡單啊、你做得很好、往後還請多多關照。

「既然生日可以許願,結婚紀念日應該也可以吧?」老婆豎起食指比了個「1」給我:「如果老天答應賞我們夫妻一個願望,你希望是什麼?」

願望啊?讓我想想看…什麼東西是我現在的婚姻中所沒有,但希望以後會有的呢?

我們交往七年才步入禮堂,所以,實際在一起已經是第十七個年頭了,那是在她22到38的歲月,我從28到44的光陰。在這六千兩百零五天裡,除了我在馬達加斯加工作那兩週,手機完全收不到訊號之外,我們每天都會聊天。不論是高興的事、沮喪的事、難過的事、生氣的事、大事小事無所不聊,為什麼我們的情感可以歷久不衰,甚至從來沒有吵過架,正是因為每天聊天的緣故。

每個人在不同的年紀、工作、遭遇中會養成不同的價值觀,十七年來每天聊天,讓我們知道伴侶現在關心什麼、討厭什麼、煩惱什麼或夢想著什麼,簡單的說,我們始終知道枕邊人現在是誰、在哪裡,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認知沒有落差,心靈沒有隔閡,一起歡笑一起面對困難,自然就不會有形同陌路的一天。此外,有人願意好好傾聽自己,你會感覺到一股被重視的存在感,一個人如果無法分享開心或訴說徬徨,那麼他的人生該是多麼孤寂啊?我相信不管年紀多大,人都會渴望有人瞭解與重視自己吧。

所以,我倆過得很幸福,「身旁有人、心中有伴」不就是婚姻的最高境界嗎?那麼,白頭偕老該是最大的奢望了吧?當這個念頭一出現,一股恐懼無預警的襲來,啊,我知道該許什麼願望了。

也許,我看似轉了很多念,但其實這個願望早已根深蒂固的存在我的心裡,於是,在老婆請我許願之後的零點三秒,我便開口說了:

「老婆,我的願望是,請妳先死好嗎?」

「謝謝你。」老婆楞了一下,隨即會心的微微一笑,點點頭。

五年前。

2007年2月15日。那是過年的前三天,我去醫院做了四十歲的全身健康檢查。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小年夜上午八點半,醫院來電,要我在大年初二回來重做一次腹腔斷層掃瞄。

「怎麼了?不是年初九才要看報告嗎?為什麼提早?」

來電的年輕女聲,言詞閃爍的吱唔著,她的態度讓我的心頭起了毛,經過再三追問,終於逼出難以承受的真相。

「您的肝臟…好像長了東西,醫師懷疑那是…癌。」

「癌?」我喃喃自語的回了一個字便僵在那兒了。是肝癌嗎?那可是頭號隱形殺手,肝臟沒有痛神經,一旦察出異狀多半已是末期了,奪命速度驚人的快,怎麼會這樣?

「夏先生,真的對不起,大過年的觸您霉頭。」我怔怔的看著遠方,握著話筒不知道該說什麼,肝癌兩個字不斷重複,佔滿我左右兩片耳膜,氣溫彷彿急凍了好幾度,怦怦跳動的心臟也沒能帶來暖意。

咦,對方剛才是不是說了「觸我霉頭」四個字?

等我回過神來,「來日無多」這個想法,霸道的壓在胸口,我必須大口大口的呼吸才能得到氧氣。

此時,老婆端著碗筷站在飯廳,用眼神問我是誰打來,看著她笑盈盈的眉眼,我的嘴角一癟,淚水差點奪眶而出,難道,我們的幸福就要結束了?

忽然想跪下跟她說:「對不起,我只能陪妳走這麼短一程。」但我怕她傷心,於是搖搖頭,硬擠出一個微笑說沒什麼。

掛上電話後,不,正確的說,應該是從掛上電話到初九看檢驗報告那整整十一天,我的思緒無時無刻不繞著一幅景象打轉:

晚秋,鉛色的天空灰濛濛的,老婆一個人走在蕭瑟的台北街頭,一陣冷風颳來,樹上枯敗的落葉在黑色的林間像雪一般降下,老婆縮起脖子打了個寒顫,然後用雙手把衣領緊了緊,繼續往前行,她孤獨單薄的身影,讓我心如刀割。

少了我…她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碰上麻煩該怎麼辦呢?她每天的喜怒哀樂該向誰說?

我既是她最愛的男人也是她的知己,她要怎麼熬過同時失去愛人與朋友的打擊呢?

左思右想都是老婆哀愁的樣子,別說她流淚的樣子,我連她被老闆罵兩句都無法承受。

我們兩個到哪都形影不離,但這最艱難的一關,竟然只能留她獨自承受,好難受,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已經被擰到比葡萄乾還癟了,無法控制的擔心加上無能為力的愧疚,讓我躲進棉被裡,矇起頭咬著手背小聲啜泣,我發現,我根本不在意自己會怎麼樣,我沒花一分鐘去想像肝癌要怎麼治療或死後有沒有地獄這些事,我,只是放不下老婆一個人,我好擔心好擔心好擔心,好擔心好擔心好擔心。

老婆是一個愛笑的女人,她日後還能不帶陰霾的綻放笑顏嗎?

終於,老婆發現枕邊人不對勁,我這才紅著雙眼,如實講出醫院的事兒。

「拜託你不要死,重新談一場戀愛很累人的。」

「也是,像我這種男人中的極品,確實很少見。」

我們用力擁抱彼此,像是最後一次。

那年春節,我常在夜裡驚醒,我會凝望著熟睡中的老婆,不捨閉眼,她的臉讓我想起諸多甜美往事,有些甚至會讓我噗哧一笑,但只要一想到不能繼續陪伴她創造美好的每一天,喉頭便哽咽發緊,有時,她會忽然醒來,見我沒睡就起身陪我講講話。窗外的地球仍在歡慶中國豬年的到來,零星的爆竹聲徹夜不斷,但窗內的世界卻愁雲慘霧,我們流著眼淚聊天,連一分鐘的強顏歡笑也裝不來。

日子好不容易捱到了初九。坐在候診室裡的我,雙腿焦慮的搖晃著,手機不斷傳來簡訊,老婆雖然人在辦公室,想必也無心上班。

總算輪到我了,醫師嘴裡一邊唸著我的名字一邊打開電腦檔案,沒一會兒,螢幕上出現了一張影像,是我的肝臟吧?醫師認真的解讀影像,我則認真的解讀他的表情,心情隨著他的眉心七上八下。

五分鐘後,我走出診間,立刻從口袋掏出手機,正在撥號給老婆時,忽然有個女人叫我的名字。

「金剛!」

我放眼望去,並沒有發現熟識的臉孔,正猶疑時,眼前的女人拉了拉我的袖子,然後又叫了一次:「金剛!」

一向自豪記臉能力的我,此刻也不禁困窘起來,那笑臉是見過的,但樣子很陌生…

「我是Amy啦!」

喔,這下子名字和臉對起來了,她在旅行社擔任副總經理,去年夏天和她開過兩次業務會議,但之後的會議她都缺席了,聽說她生病住院了,又過兩個月,聽旅行社的員工說她罹患肺腺癌。

「怎麼會這麼嚴重?不是感冒而已嗎?」雖然震驚,但因為不熟,只是在口頭上感嘆了幾句,事情也沒往心裡去。

Amy不到五十歲,兩次會議中都扮演開心果的角色,大喇喇的說話方式十分逗趣,是個讓人喜歡的旅遊前輩。此刻,這個豪邁的女人,坐在輪椅上,頭上裹著絲巾,從絲巾的空隙中可以看見如刺蝟般的短髮,想必是化療的後遺症。腿上蓋著厚外套,身上穿著大毛衣,全身裹得密不透風,只剩一張蠟黃暗沈的臉,暴露在空氣中。

她的笑容還是親切,並以閒話家常的口吻告訴我,癌細胞先從肺轉移到胸腔,現在已經擴散到腦部了,目前在做標靶治療。

我聽了暗自心驚,這不表示她來日無多,但她的語氣聽來不像重病之人,我這樣安慰她。

「每個人都這麼說」她回答我「可是,我現在只能坐輪椅了,而且肺活量好差,稍微動一下就喘不過氣來。」

接著她介紹站在身後的丈夫讓我認識,也許是妻子久病的關係,他顯得疲累,笑容勉強的跟我點了點頭,那是一張老實卻看不見光彩的臉孔。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氣氛顯得有點尷尬,她抬頭看著我:「那我要去看病了,再見。」

「妳要保重,加油。」我想我一定流露出憐憫的眼神。

Amy點了點頭,就被老公推走了。一個肩膀下垂步履蹣跚的男人,緩慢的推著老婆,我一直望著,直到他們消失在長廊盡頭。我的情緒難過的翻騰著,胸口被他倆的身影給緊緊揪住,好奇怪,這個不曾駐留在我腦海裡的女人,竟然以她生命最後之姿,將這幅畫面永遠存在我的記憶裡,面對一個情感上算陌生的人,我強烈的希望她好起來,但願自己能為她做什麼。

當我看著Amy丈夫的悉心照顧,你會覺得他們是一體的,但人生很殘酷的是,不管你的伴侶多愛你,他們都無法分擔患者任何一丁點病痛,這一幕讓我打了個寒顫,我好害怕有一天老婆會生病,但我更害怕的是,她成了那個推著我每天上醫院,看著我一點一點死去的人。Amy老公那雙黯淡而無望的眼神,再次浮起。不可以,我不可以讓老婆一個人面對這冰冷的世界,我也不可以讓她承受我先走的痛苦,老天爺,請讓我照顧她到最後一天吧。

老婆,請妳先死好嗎?

作者夏金剛,本名夏正康。1968年1月15日生於台灣屏東。曾是上億身家的網路新貴,現為知名部落客,原文刊載於夏金剛的奇幻之旅,全文經同意授權刊登。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88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88@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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