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國棟(資深媒體人)
從「大中至正」到「自由廣場」
2000年5月20日,第一次政黨輪替,陳水扁就任中華民國第十任總統,當時總統府的例行作業有一個儀式,是總統帶領所有閣員到中正紀念堂蔣介石銅像前參拜。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中正紀念堂!」當時獲聘為國立故宮博物院院長的杜正勝說,那個場面就好像中國古代的新君即位,要向先帝參拜一樣。
當然,阿扁第二任總統的就職儀式中,就沒有這個參拜儀式了。不但不參拜,阿扁還想把中正紀念堂「處理」掉,實踐轉型正義。
中正紀念堂的主管機關是教育部,處理中正紀念堂以落實轉型正義的超級任務,就落在教育部長杜正勝的頭上了。
杜正勝說,處理中正紀念堂,是阿扁主動跟他提起的,但要怎麼處理,就沒有清楚的說明。於是他再度進入中正紀念堂,詳細了解這棟建築物的裡裡外外,結果發現,整棟建築都與蔣介石緊密地關聯在一起,連天花板都有中正紀念堂的印記。整棟建築,就像人的細胞一樣,成了一體,要徹底處理中正紀念堂,最好的做法就是整棟拆除。
杜正勝說,處理中正紀念堂是民主人權轉型正義的實踐,所以是教育部的重大施政。但因牽扯太大,在阿扁執政後期才進行,已經晚了,氣勢弱了,處理起來爭議就會比較大;當時想要拆道牆都會引起強烈反彈,遑論拆掉整棟建物。這是一件非常艱鉅的任務。
為什麼要把中正紀念堂納入轉型正義施政?杜正勝說,轉型正義的意思是在原來威權專制體制下認為可以做的事,進入民主人權的體制後,那些事卻是不該做的,於是對過去認為應該的事,加以糾正或清理。以東西德統一來說,原先在共黨控制下的東德,官員認為應該的事,等到兩德統一後,從西方民主社會的觀點,很多是違背人權,甚至已構成犯罪的行為,用現在的人權角度加以處理,給個交代,就是轉型正義。
杜正勝說,蔣介石過世後,國民黨把蔣介石當成帝王身分,興建紀念堂。但蔣介石過去做過的事,包括在大陸做的事,從民族主義的觀點,可能有功;但從人權的觀點,又可能有過。我們現在追求什麼社會?現在人類的主流價值是什麼?用現在民主人權的角度看過去他所做的事,來處理中正紀念堂,這就是實踐轉型正義。
然而,蔣介石已被偶像化,在他過世以後,全國各地,尤其是學校,豎立了多少銅像。「以前認為蔣介石很偉大啊,但這是現在教育應有的觀點嗎?」杜正勝說,如果學校豎立的是偉大藝術家的塑像,因為藝術的價值是永恆的,大家可以接受,但蔣介石是政治人物,政治本來就是骯髒的,國民黨把蔣介石超級偶像化,以天壇的形式建造中正紀念堂,裡面僅豎立一尊銅像,而且要爬很多階梯後才能上去,整個規劃,就是神化、偶像化。
「台灣要走向真正民主自由的國家,還留這威權專制時代的偶像在那兒,而且每天要朝拜(有固定儀隊定時舉行儀式)!」杜正勝說,「史大林比蔣介石厲害多了,蘇聯解體後,列寧、史大林的銅像全都被拉了下來。但是東方人的文化是比較順從的,而且我們的政權輪替不是革命式的大翻轉,國民黨還是穩固,而且國民黨過去形塑的意識形態,很多人還深入腦中沒有改變,要碰觸以前塑造的偉人,要改變,很多人不能接受。」因此處理中正紀念堂,實踐轉型正義,在無法拆除的前提下,要先做的就是更名,先打破偶像。
至於要改成什麼名稱呢?杜正勝說,「台灣民主紀念館」這塊招牌,不是他決定的,是相關部會共同開會討論出來的。
其實杜正勝並不認同「台灣民主紀念館」這個名稱,因為蔣介石是破壞民主的人,這與民進黨對蔣介石的理解不合;更何況這整棟建物都與蔣介石已融成一體,建築物的本體是蔣介石,民進黨再賦予他一個「台灣民主紀念館」的名稱,這是矛盾的。
但將「大中至正」改成「自由廣場」則是杜正勝建議的。他當時還建議「民主廣場」等數個名稱,最後由阿扁選定「自由廣場」。「我為何用民主、自由做主軸去建議?」杜正勝說,最明顯的就是1990年3月野百合在那兒靜坐。雖然只靜坐了幾天,但李登輝總統召見,答應了一些大改革,包括廢除萬年國代,老立委改選等。其實李登輝早有這個意思,但是無法自己發動,無意中有群大學生提出這些訴求,正好與他心裡想的很合拍。
「野百合靜坐是促使台灣政治體質根本性改變的重要契機,就我的觀察,把原來『大中國政府的中華民國』變成『台灣的中華民國』,中華民國的招牌和政府架構沒變,但和人民權利有關的民意代表變了。以前中國三十五省、十二個直轄市、西藏蒙古兩地方,和海外的民意代表,現在就只有台灣代表和海外代表。以前是國代選總統,現在是人民直選。我說這是『舊瓶裝新酒』。」
杜正勝說,改變的契機是野百合運動。後來也有些社會運動在那兒發動,因此自由廣場的名稱很適合。
後來馬政府將民主紀念館改回中正紀念堂,但自由廣場的名稱自始至終都沒有改回大中至正。
台灣民主紀念館揭牌
2007年3月2日,包括教育部、公共工程委員會、經建會、文建會、法務部和新聞局等行政院相關部會共同組成的專案小組開會決定,中正紀念堂改名為「台灣民主紀念館」,館內陳設還會納入台灣民主發展過程的一些展覽物件,至於外牆如何處理,會由市民參與決定。「國立台灣民主紀念館」於5月19日掛牌。
郝龍斌主政的台北市政府文化局,為了阻止教育部拆除中正紀念堂圍牆及牌匾,3月下旬啟動文化資產鑑定程序,隨後將中正紀念堂列為「暫定古蹟」。
教育部與台北市政府之間的掛牌攻防戰激烈展開,高潮迭起,宛如電影情節。
5月19日,阿扁總統就職七週年的前一天,是「台灣民主紀念館」揭牌的大日子。揭牌儀式於下午1時30分在大孝門(臨愛國東路)內舉行,教育部長杜正勝主持,陳水扁總統、行政院長蘇貞昌都出席。
揭牌前,教育部對外表示,揭牌後的園區內只看得到「台灣民主紀念館」招牌,「中正紀念堂」牌匾將消失不見,而且不會傷到「暫定古蹟」。難道教育部會變魔術?大家都非常好奇,教育部會怎樣做。
答案揭曉,中正紀念堂管理處以維修工程的名義搭起鷹架,「技巧性 」地用布幔將「中正紀念堂」的牌匾遮住,並關閉蔣介石銅像大廳的大門,不讓銅像再見天日。建物兩側則掛上巨幅「國立台灣民主紀念館」的布幔。
揭牌儀式上,阿扁總統致詞說,中國的紫禁城過去是帝王的深宮大院,後來改為「故宮博物院」,成為全人類的文化遺產;同樣的,「中正紀念堂」原本是專制獨裁者的家廟,現在改成屬於全民的「台灣民主紀念館」。阿扁還說他力挺杜部長堅持下去,接下來「大中至正」也要正名為「自由廣場」。
教育部和台北市政府這一回合的交鋒,顯然教育部佔了上風。
當時參與此事的官員說,因為台北市政府的作風太強勢,完全沒有妥協的空間,「激起了我們高昂的鬥志」,從5月9日行政院會廢止《中正紀念堂組織條例》後,到5月19日民主紀念館揭牌的短短10天,教育部組成台灣民主紀念館揭牌專案小組,由杜部長親自操盤,抓緊時間,天天開會,外界看到的台灣民主紀念館招牌,也是揭牌前5天才定稿製作的。
4天後,5月23日上午,台北市政府迅雷不及掩耳地拆除了布幔,「中正紀念堂」五個大字重見天日。此後台北市政府和教育部之間激烈的布幔攻防戰,持續了好一陣子。
自由廣場、台灣民主紀念館完成換牌
在立法院無法解決台灣民主紀念館組織規程的爭議,而三月間台北市政府又已將中正紀念堂列為「暫定古蹟」的情勢下,為突破這個僵局,教育部再出奇招,向文建會申請將「台灣民主紀念園區」指定為「國定古蹟」。文建會於11月6日上午召開文化資產審議委員會,通過教育部的申請案,指定範圍包括「正面牌樓」、「民主廣場」、「民主大道」、「台灣民主紀念館」。隔年2月1日前,教育部若要整修牌樓或紀念館內的蔣介石銅像,只要向文建會申請獲准後,即可進行。
11月下旬,教育部收到文建會同意牌匾古蹟再利用的公文,教育部開始準備「大中至正」和「中正紀念堂」兩個牌匾的拆換工程招標,預計12月8日前完成這項工程。
這段時間,為了拆牌、護牌,教育部和台北市政府大鬥法。為了阻止教育部施工拆牌,12月5日,教育部準備拆牌前夕,台北市政府在中正紀堂周遭架起護欄,不讓大型機具進入,打亂了教育部原先的布局。教育部隨即召集相關主管討論因應對策,做出「封園」的決策。6日9時起,台灣民主紀念園區封閉3天。
教育部打算在這三天封園期間完成換牌工程。
教育部原先的規劃,是搭鷹架進行換牌的工程,台北市政府5日下午前往園區拆卸牌匾下的鷹架時,遭到莊國榮等人的阻攔,市政府隨即以妨害公務為由,將莊國榮等人函送法辦。
隔天,莊國榮面對媒體採訪時,情緒高亢地抨擊郝龍斌:「難道是民初的軍閥?如果對我不滿,歡迎隨時來告我。有種的話,他自己到法庭出庭,我會讓他哭著回去找他媽媽。」
莊國榮還進一步譏諷郝龍斌對法律一無所知,只是一個武夫而已;郝龍斌如果還有膽識、像個男人的話,歡迎找他辯論中正紀念堂的法令問題。
當時杜正勝的火力也不惶多讓。他說,自由民主是普世的價值,可惜就是有一小部分人的頭腦不清楚,竟然要維護清末太監李蓮英墳前對聯上的「大中至正」,這是專制封建的「一股小逆流」,應該醒醒了。
自由廣場很高,每個字都超過100公斤,不讓吊車進來,怎麼拆換牌匾?杜正勝說,當時台北市、台北縣(新北市)的吊車業者都不敢接這個高空作業的案子,教育部是從嘉義找來的大吊車,漏夜從台北橋下突破博愛特區的封鎖,開進台灣民主紀念園區。
「自由廣場」和「台灣民主紀念館」的換牌工程如期於8日完成,園區10日對外開放。
「自由廣場」四個大字是誰的書法?杜正勝說,王羲之的字非常流暢,有自由奔放的感覺,因此這四個字是從王羲之的字帖中集出來的。
●作者韓國棟,曾擔任過國中公民老師,後任職於中國時報、時藝多媒體、文化總會和國語日報,為國內資深文教記者,長期主跑教育部,深刻瞭解台灣教育政策發展。本文原載於《走在風尖浪頭上:杜正勝的台灣主體教育之路》。本文不代表本社立場,88論壇歡迎多元聲音與觀點,來稿請寄至editor88@ettoday.net
本文收錄於韓國棟著,《走在風尖浪頭上:杜正勝的台灣主體教育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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