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音寧2018年底在眾多輿論壓力下,辭去台北農產運銷公司的總經理。(圖/記者李毓康攝)
● 朱敬一/中研院院士
2018年底,吳音寧在眾多輿論壓力、政治勢力意圖切割、社會一片圍剿氛圍下,辭去台北農產運銷公司的總經理。我那個時候人在歐洲,詳細情形掌握不多,只能從媒體片段得知吳音寧「社會仇恨值非常高」。台北市長柯文哲對她口出惡言、若干媒體把她描述為「250萬實習生」、「特支費圖利特定對象」等。當時,我曾經寫了一篇文章「說兩則關於吳音寧的故事」,貼在臉書,後來也轉載於媒體。文章內容只是記述我對此人的了解,用這樣的了解來反差社會對吳音寧的印象。孔子說:「觀其眸子,視其所以,察其所安,人焉廋哉」;如果我觀察的吳音寧是如此平和正直,那麼為什麼她的社會仇恨值會那麼高呢?
蛋蛋危機搞垮部長 陳吉仲仇恨值何來?
幾天前,農業部長陳吉仲辭職獲准,而不必諱言,他今天也是一個「社會仇恨值超高」的人物。陳吉仲是我三十幾年前任教台大時的學生,後來因為種種原因而有機會進一步了解。套用前述「觀其眸子,視其所以,察其所安,人焉廋哉」的話,我對他的人格操守有相當了解,因此我起初也弄不懂他身上的「仇恨值」從何而來。
陳吉仲任職農委會到農業部長達七年,當然有許多風雨紛爭,我未必盡知詳情。即使這次的「蛋蛋危機」,我的訊息也不見得完整。但我是在「供給/需求」分析裡打滾數十年的經濟學者,要建構一套「政府進口鷄蛋又受批評」的思考架構並不困難。
▲ 陳吉仲任職農委會到農業部長達七年,經歷許多風雨紛爭。(圖/記者林敬旻攝)
故事背景大概是這樣的:
(1)因為禽流感,各地鷄蛋產量銳減,台灣如此、全球亦如此。
(2)人民缺蛋必將產生政治壓力;為了舒緩這樣的壓力,就要想辦法進口鷄蛋。
(3)部分進口蛋效期逾期,最後銷毀,誰要負政治責任?
(4)鷄蛋進口有利潤,農業部有沒有趁此機會圖利特定業者?
兩個手段解決三個目標 注定不可能
要分析上述幾個問題,首先要釐清「進口鷄蛋」的政治目標。我認為政治目標概有三項。
第一,要舒解社會大眾「缺蛋」的民怨,因此進口數量不能少。若是進口太少,幾個星期之後再來一次缺蛋民怨,那就等於政策失敗。
第二,進口數量也不能太多,否則鷄蛋效期過了就得銷毀,當然是國庫損失。
第三:鷄蛋進口之後放在倉庫裡,每天「釋出」市場的數量也不能太多或太少,否則或是衝擊台灣在地蛋農,或是順遂了盤商的炒作。
所以簡言之,政策目標有三:舒解民生壓力、避免國庫損失、維護本地蛋農利益。
▲ 「進口鷄蛋」的政治目標有三:舒解民生壓力、避免國庫損失、維護本地蛋農利益。(圖/記者湯興漢攝)
但是要達成以上這三個目標,恐怕不容易。為了舒解民生壓力,進口蛋量只能寬不能緊。為了維護本地農民利益,例如萬一這幾天台灣自產的鷄蛋量充足,政府就只好減緩釋出,以免「蛋賤傷農」。而一旦政府如此調節供給,堆在倉庫裡的蛋增加,最後的銷毀數量就一定增加。用比較理論的方式說:政府的政策「手段」只有兩個 (進口蛋的數量與釋出蛋的數量),但是政策「目標」有三個(舒解民生壓力、避免國庫損失、維護本土農民利益);用兩個手段同時解決三個目標,經濟學理上就注定不能周全。
不周全的結果只有兩種可能:(1)有幾天的鷄蛋量過期,必須銷毀,或是( 2)有幾天的鷄蛋量不足,民眾有若干不滿。無論 (1)或( 2),都有社會成本,農業部也一定挨駡:蛋不足則社會不滿,蛋太多銷毀則浪費公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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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進口蛋有過失? 考量在地蛋農利益才如此
大家會問:這件事要如何評斷呢?我要請讀者注意:由於蛋的效期是以「天」為單位,因此評斷是非的單位也是「天」。簡化來說,如果最後台灣社會還是有「兩天」缺蛋,假設一顆都買不到,則以一天平均 2500 萬顆計算,就表示政府當初進口量短少了5000 萬顆。而如果最後台灣銷毀 5000 萬顆蛋,仍以一天平均 2500 萬顆計,表示當初多進口了「兩天」的蛋。台灣的情況大致是後者。
▲ 蛋的效期是以「天」為單位,因此評斷是非的單位也是「天」。(圖/翻攝桃園市政府衛生局)
事後檢討,農業部這「兩天」的誤差,算不算大呢?算不算有過失呢?我認為,如果考慮前述「維護本地蛋農利益」的因素,就很難苛責了。若是我擔任農業首長,我也沒有把握能做到更好。有名嘴說,銷毀 5000 萬顆蛋就是有錯,我想是把問題太簡化了,沒有考慮到在地蛋農利益的政策目標。
,以上「幾天誤差」的討論只是舉例,實際情況涉及複雜的市場操作,例如盤商囤積、反向倒貨、消費者預期等。政府的「調節」角色永遠是被動的,最後要吸收多少銷毀多少,都是市場運作的「殘差項」,很難預估。
進口蛋圖利特定人士? 帳面上的公司資本額恐無法反映財力
至於進口蛋有沒有圖利特定人士,這事關政府法律規範。台灣過去從來沒有從外國進口這麼大量的鷄蛋。在全球蛋荒時,要承接這種數量的鷄蛋進口,其貨源、倉儲、運送、檢驗,都必須是老手才能勝任。準此,這個採購案應該是有資格規格限制的。此外,由於這類進口業務是偶發的,一般企業大概也會成立一家子公司來操作,避免財務報表的波動,因此帳面上看到的進口公司資本額,恐怕不能反映其財力。無論如何,圖利是嚴重的指控,也是重大的犯罪,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我們沒有辦法做灰色討論。
▲ 進口蛋業務是偶發的,一般企業多會成立一家子公司來操作,避免財務報表的波動。圖為高雄岡山超思蛋商。(圖/記者吳世龍攝)
陳吉仲仇恨值高 民眾虎視眈眈要算帳
蛋蛋危機的供需分析已如前述,但是紛爭還沒說完。例如市面上發現逾期蛋、有商家改了到期日、有學童吃到臭蛋、農業部裡面有雜音、將來也許還有別的紛擾等等。今天紛爭吵得這麼大,超越前述供需分析,就與「仇恨值」有關了。一位官員的仇恨值高,表示馬路上有一大群人隨時打算跟這位官員「算總帳」。例如,社會上有沒有鷄蛋有過期?有沒有商家改效期?我想一定有,任何時候都有;我過去一個月也曾經買到過期商品,被人嘲笑。這一類的事情與進口鷄蛋未必有關係,但陳吉仲仇恨值高,就一定會有人趁這個機會拿出來「算總帳」。一旦算起總帳,原來的「進口鷄蛋帳」就未必是重點了,解釋難以服眾、紛擾越滾越大。
▲ 一位官員的仇恨值高,表示有一大群人隨時打算跟這位官員「算總帳」,一旦算起總帳,原來的「進口鷄蛋帳」就未必是重點了。(圖/記者謝盛帆攝)
農家子女特質成官場異類 難以應對各種變化球
為什麼一個老老實實的陳吉仲會累積這麼高的仇恨值,著實令許多人不解。也許把陳吉仲與吳音寧放在一起,能猜測一些端倪。吳音寧與陳吉仲都是標準的農家子弟,凡是接觸過的人,都能體會他們的憨厚、樸實、堅持原則。我這幾天在想:農家子女與一般商人、公務員等家庭子女,有沒有什麼不同?農家子女的特質,會不會在官場形成一種「另類」?
每個做生意的人,都要周旋於商場;每個公務員,都得在長官部屬之間應對;每個面對升等壓力的教授,都在與全球其他的教授做研究競爭。但是農民不太一樣:傳統上,農民的「對手」似乎是「天」。不論是乾旱、淹水、蟲害、瘟疫,似乎都是老天爺搞的鬼。因為「天道無親」,所以當面對種種「天災」,農民的反應就只能努力做、努力做、努力做。乾旱就引水灌溉、蟲害則結網防範、海水倒灌則重新回復、瘟疫撲殺後就咬緊牙關再重新養殖。在農民的基因裡,大概殊少「盤算計謀」,遑論「佈局鬥爭」。農民子女應對方式如此,恐怕不會是官場應對的高手。他們唯一會打的球種,就是「直球」。
▲ 因為「天道無親」,所以當面對種種「天災」,農民的反應就只能努力做,他們唯一會打的球種,就是「直球」。(圖/蔡培慧競選總部)
進入政治圈,處理事情的方式人人不同。22日上午,陳建仁院長對於「造成的社會紛擾」向社會道歉,這就是面對「非直球」優異的揮棒姿態。政務官推動政務,就是要得到人民的支持。如果得不到支持,反躬自省絕對不會錯。我們學者投稿有時候明明是評審沒看懂,而提出錯誤的批評,但是我們的標準回答永遠是 “I am sorry that I might have misled the reviewer …”. 即使評審看不懂,都還要說是「大概我誤導了你,令你看不懂,真是抱歉」。政務官肩上的擔子非常重、面對的可能誤解非常多。陳建仁的態度,絕對是陳吉仲可以學習改進的參考。
在北農事件中,有許多對吳音寧當時的指控,現在看來都是十足惡意、斷章取義,都是「伸卡球」、「滑球」、「大角度曲球」。也許農家基因就是不太會打這種球、不太會處理這些場面,有時候甚至治絲益棼,莫名其妙地累積自己的仇恨值。吳音寧辭職幾年之後,事過境遷,我相信許多民眾都有「當時受到誤導」之憾。然而政治圈是殘酷的;吳音寧當年所受的屈辱,今天似乎還在重演。我們沒有辦法限制政治圈的「球種」,但還是感慨與不捨優秀直球打擊者的凋零。
▲ 陳建仁院長昨日對於「造成的社會紛擾」向社會道歉,其態度絕對是陳吉仲可以學習改進的參考。(圖/記者楊惠琪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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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農業部這多進口蛋算不算有過失呢?我認為,如果考慮前述「維護本地蛋農利益」的因素,就很難苛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