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吧、派對、盲目約會落寞而歸。就算找到對象,也不可能離苦得樂,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示意圖/記者黃士原攝)
●作者/伊娃‧易洛斯(Eva Illouz)、譯者/黃宛瑜。
《咆哮山莊》(一八四七)隸屬的文學傳統,源遠流長,總是把愛情描摹成創鉅痛深的情感。主人翁希斯克里夫和凱瑟琳,原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從小感情深厚,但長大以後,凱瑟琳決定嫁給門當戶對的林頓。希斯克里夫無意間聽到凱瑟琳說嫁給自己有失身分,憤而離家。凱瑟琳追出去,一人在茫茫原野上尋找愛人,始終遍尋不著,結果一病不起,瀕臨死亡。
《包法利夫人》(一八五六)的故事遠為尖刻,描述一位生性浪漫的女子,從小嚮往羅曼蒂克的愛情,憧憬時髦的社交生活,無奈卻嫁給一位善良而平庸的鄉下醫生,兩人的婚姻並不快樂。後來,艾瑪.包法利結識風度翩翩的地主魯道夫,認定他就是自己在浪漫小說中時常讀到的夢中情人。兩人偷情三年,決定私奔。命運之日到來,魯道夫並未現身,艾瑪只收到一封失約信。故事裡頭的敘事者,每當在刻劃女主角的浪漫情懷時,不免流露嘲諷之意,這時卻斂容正色,憐憫起艾瑪的遭遇:
她抵著窗沿,忿忿不平,又重讀那封信。可她愈專注,想法就愈紊亂。她又看到他,聽見他,用雙臂環抱他。她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臆,像榔頭一擊又一擊,愈催愈快,間距不一。她環顧周遭,希望地板片片崩裂。何不一了百了?還有什麼攔著她?她有自由。她探身注視鋪路石,自言自語,「跳吧!跳吧!」
從我們的標準看來,凱瑟琳和艾瑪的痛苦看似太過極端,但我們多少可以理解。不過,誠如本書一貫的主張,兩位女子經歷的浪漫劇痛,其內容、色彩、紋理早已徹底改變,今非昔比。第一,凱瑟琳和艾瑪受苦,是因為她們的愛情難以見容於世,但社會阻力在當今之世早就銷聲匿跡,與今人何干?當然啦,不管是凱瑟琳或艾瑪,縱使生為現代人,依然有可能礙於道德規範,或囿於經濟困境,無法跟自己的真命天子長相廝守。但就算現在出現什麼反對聲浪,也多半要我們「聽從內心的聲音」,而非屈從於世間壓力。第二,我們現在有一批專家,可及時搭救猶豫不決的凱瑟琳,挽回艾瑪平淡乏味的婚姻。
心理諮商、伴侶治療、離婚律師、冥想專家,一干人浩浩蕩蕩,圍在即將嫁作人婦的凱瑟琳或無聊人妻艾瑪身旁,干預、論斷她們的私人困境。就算沒有專家協助,為情所困的現代女子,總能找個人(女性朋友居多)訴說她們不可告人的愛情,至不濟,還可找個不期而遇的匿名網友傾訴,減輕獨自面對情慾的煎熬。在她們慾望和絕望之間,流淌著綿密的文字、自我分析和密友專家的建議。現代的凱瑟琳或艾瑪可能花大把時間反思,訴說內心的痛苦,甚至有機會發現問題的癥結原來出在自己(或情人)兒時的缺憾。
我們比前人更看輕愛情創痛
事過境遷,現代凱瑟琳和艾瑪內心如果浮現一絲榮耀,那不是因為她們歷經一段傷痛,而是因為她們借助各種自我療癒術,戰勝了憂傷。面對浪漫之痛,世人一再闡述、解釋,鍥而不捨,只因為,我們不只渴望一窺痛苦的根源,更希冀斬草除根。當今之世再也沒有為愛情殞命、自殺、離家出走遁入空門這種文化戲碼了。但這不表示,吾輩「後」現代或「晚期」現代人不識愛情創痛,相反地,我們可能看得比前人更透澈。不過,這確實意味著說,整個社會面對跟處理情傷的方式,跟過去大相徑庭。因此,為了了解變革的本質,全書將追溯自我三大關鍵面向本質上有何改變,它們分別是:意志(我們究竟多麼渴望一樣東西)、認清(什麼才是我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慾望(我們到底在追求什麼,又是如何追求它)。
現代人鮮少能擺脫情愛之苦:尋找公主/王子的路途上親吻了太多青蛙;在茫茫網海中載浮載沉;從酒吧、派對、盲目約會落寞而歸。就算找到對象,也不可能離苦得樂,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交往後,人照樣感到厭倦、焦慮、憤怒。雙方可能爆發激烈的爭執和衝突,最後面臨分手或離婚的混亂、沮喪、自我懷疑。愛情路上崎嶇難行,身心飽受煎熬,以上列舉的例子,不過是冰山一角,現代男女鮮能身免。假使社會學家聽得到尋愛男女的聲音,她/他聽到的肯定是陣陣悲嘆與呻吟,綿長又響亮。
你偏愛什麼類型的對象?
感情痛苦的經驗非常普遍,幾乎可以說是人類集體共通的經驗,可是我們的文化卻依然堅稱這一切都是扭曲或不夠成熟的心靈所致。無數自助手冊和工作坊將矛頭指向個人,說一切都是個人潛意識作祟,導致我們一步步走向失敗,所以我們應該學習如何覺察自我,妥善處理自己的感情生活。而無所不在的佛洛伊德文化更振振有詞道:想了解一個人的性魅力,答案就在她∕他以前的經驗和遭遇;人偏愛什麼類型的對象,從她∕他早年的親子關係便可見端倪。
佛洛伊德學說認為家庭決定一個人的情慾模式,對許多人而言,這就足以解釋為什麼我們找不到或維繫不了一段感情。儘管難以自圓其說,佛洛伊德理論卻仍推斷道,無論我們的伴侶跟我們的父母像不像,對方都直接反映了我們的童年經驗—而童年正是解釋一個人感情宿命的關鍵。而佛洛伊德本人所提出的「強迫性重複」(repetition compulsion),更將精神分析領域往前推進了一大步;他說童年時期若遭逢重大失落,儘管痛徹心扉,將來長大成人,那樣的經驗還是會在生命中一再重演,如此才有機會戰勝它、克服它。這一概念對西方社會造成了劇烈衝擊,扭轉民眾看待跟處理感情痛苦的方式,也就是說,感情痛苦有它健康的一面,是人類邁向成熟的必經之路。佛洛伊德文化甚至宣稱,感情痛苦很難避免,且多半是人自己一手造成的。
浪漫痛苦乃咎由自取
現今有不少人認為,既然,我們必須從個人的精神史來解析一段感情的成敗,這不就意味說,感情成敗是個人完全能掌控的事;而此一觀點的普及與推廣,臨床心理學不只扮演了關鍵角色,更賦予它科學合法性。不過佛洛伊德當年提出潛意識,原先是為了消解傳統的責任概念(traditional authorial notions of responsibility),沒想到在實際操作時,心理學卻反將愛情和情慾劃歸成個人私領域責任。心理分析和心理治療提供了大量的技巧,他們有意也好、無心也罷,現代人在心理專家引導下,喋喋不休,冗長訴說,得為自身的感情煎熬自負全責。
回顧二十世紀,或許是因為心理學答應提供我們一套慰藉的方法,向我們保證一切都可以挽回,所以「浪漫痛苦乃咎由自取」這一論調才會出奇地成功跟普遍。愛情痛苦像座強大引擎,創造一大票專家(精神分析師、心理學家,及各種治療師),驅策出版業、電視、無數媒體產業持續運轉。正因為整個社會認為痛苦是個人精神史的體現,相信訴說與認識自我(self knowledge)具有療效、釐清痛苦的型態與源頭可幫助大家擺脫痛苦,「自助」產業才會如此欣欣向榮,並將感情煎熬的矛頭指向自我,轉到自我的私密史,及自我形塑的能力上。
●本文摘錄轉載自《為什麼愛讓人受傷?:迷惘、煎熬、躁鬱、厭世……愛情的痛,社會學也懂!》聯經出版。以上言論不代表本網立場,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88@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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