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王播出時曾造成一陣旋風。(圖/中天電視提供,下同)
文/譚健鍬
建德四年,高祖親戎東討,至河陰遇疾。
口不能言;瞼垂覆目,不複瞻視;一足短縮,又不得行。
《周書 ‧列傳第三十九‧姚僧垣傳》
古裝偶像劇《蘭陵王》曾風靡一時。
那是一千四百多年前的故事,當時南北分裂的中國,前景茫茫,南方固然是幾個政權輪流坐莊,而北方則是戰亂不斷,北齊軍隊在驍勇善戰的蘭陵王統率下,抵禦北周強敵,為帝國的殘山剩水築起一道堅固的城牆。
北周皇帝宇文邕一心想獲得美女楊雪舞,多番設計破壞她與蘭陵王的感情。楊雪舞與蘭陵王經歷多番磨難,最終衝破重重阻撓,共結連理。不幸的是,雪舞後來死於北齊的內鬥之中。不久後,宇文邕就消滅了北齊,一統北方,結束了長期分裂割據的局面。又過一年,他因積勞成疾而病死。
劇中的宇文邕,瀟灑英俊,文武雙全,與主角蘭陵王互為伯仲。儘管是編劇、導演們刻意塑造的螢幕形象,確實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他的死不免令喜愛者扼腕嘆息。
電視劇當然不是紀錄片,然而劇中取材也非完全虛構。還原歷史,真實的宇文邕到底是何許人也?他是如何去世的?
西晉滅亡後,中原就呈現兩百七十多年的南北分裂局面。而北方雖有幾度短暫的統一,但多數時候依然是割據勢力互相攻伐,生靈塗炭,民不聊生。鮮卑族的北周武帝宇文邕,生逢亂世,卻是中國歷史一位傑出的英才之主。在他出生的時候,曾雄極一時的北魏已經東西分裂,北方只剩下兩個對峙政權—脫胎於西魏的北周,以及從東魏手上奪權的北齊,兩國原本勢均力敵。
宇文邕是北周第三任皇帝,前兩任都是他的哥哥,均碌碌無為,帝國的朝政完全被宗室權臣宇文護操縱。宇文護飛揚跋扈,居心叵測,野心勃勃,甚至前兩位皇帝都死於其毒手。十七歲的宇文邕在他眼裡,不過是第三個傀儡而已,隨立隨廢隨弒。
聰明的宇文邕深得韜光養晦的精髓,他一方面耐心忍耐,假裝信任,另一方面,面對殺兄仇人,他隱藏得滴水不漏,處處遷就宇文護,使其鬆懈。宇文護果然中計,大意之下,被當場擊斃。
那一年,宇文邕二十九歲。真正掌權後,宇文邕大刀闊斧、銳意改革,國力猛增。相反,同一時間的北齊卻因為幾代帝王的昏庸荒唐、國政廢弛、經濟下滑、民怨沸騰,國力大不如前。此消彼長,北周的機會來了。
真實歷史上的北齊蘭陵王高長恭,不愧為一員猛將,多次打退北周的進攻,不過,在宇文邕全面實施滅齊計畫前,已經死於內訌陰謀。
建德四年(西元五七五年),自感實力大增的宇文邕率軍討伐北齊,直指河陰,接連攻克了數十座城池,最後因生病不得不放棄進攻,班師回朝。這次出征成果斐然,北齊元氣大傷,岌岌可危,再也無力與北周抗衡。
次年,宇文邕大軍攻克北齊重鎮晉陽。建德六年(西元五七七年),北周入鄴,滅北齊。從此,他們擁有了黃河流域和長江上游,為後來隋朝統一全國奠定了基礎。
當時西北的突厥勢力強盛,好比漢初的匈奴,對北齊、北周虎視眈眈。滅齊後的宣政元年(西元五七八年),宇文邕率軍分五路北伐突厥。
這一次,宇文邕又在親征途中病倒了,同年六月,他病情加重,回到洛陽當天就病逝了,虛齡僅僅三十六歲。宇文邕死後的諡號為武皇帝,廟號高祖,歷史上一般只有開國皇帝才能享受如此崇高的廟號,可見世人對他文治武功的無比景仰。
關於宇文邕的死,《資治通鑑‧卷第一百七十三》是這樣說的:「癸巳,帝(宇文邕)不豫,留止雲陽宮;丙申,詔停諸軍。驛召宗師宇文孝伯赴行在所,帝執其手曰『吾自量必無濟理,以後事付君。』是夜,授孝伯司衛上大夫,總宿衛兵。又令馳驛入京鎮守,以備非常。六月,丁酉朔,帝疾甚,還長安;是夕殂,年三十六。」
北周武帝宇文邕自知病情回天乏術,「必無濟理」,迅速託付大臣,看來他對自己的死早有心理準備。做為一個春秋鼎盛的青壯年,他得了什麼病?史書沒有描述他最後歲月的病況,這似乎成為一個永遠的謎團,但是,三年前宇文邕討伐北齊的途中,就曾因病而返,那次的病情在史書上有明確記載,前後對照分析,我們也許能破解這個謎團。
御駕親征,與死神擦肩而過
其實,宇文邕去世三年前,在東征途中,就與死神擦肩而過,只是威脅他的,並非來自齊軍的利劍,而是健康問題。
歷史上很多御駕親征的帝王都倒在病榻之上,功虧一簣或是遺恨後世。遼太宗耶律德光、後周世宗柴榮、明成祖朱棣,都是赫赫有名的征途病人,而比他們知名度更高的,恐怕要數亞歷山大大帝—古希臘北部馬其頓國王。此人一生東征西討,卻在西元前三二三年六月,研討下一步進軍計畫時,病死於巴比倫。帝國擴張的步伐戛然而止,不久便分崩離析。對於這些不可一世的帝王來說,疾病是一個可怕而幾乎無法征服的敵人。
宇文邕似乎一向身體很好,不是慢性病患者,至少在三十歲前,體力上頗有自信。二十九歲那一年,苦苦等待了十幾年的宇文邕終於逮住了機會。那天,宇文護從同州回到長安。宇文邕便約他一起去見太后。宇文邕說,太后最近經常喝酒,希望堂兄能讀〈酒誥〉給太后聽,申明壞處,讓她戒酒。
宇文護不知是計,一口允諾。當他正全神貫注地朗讀時,宇文邕猛地舉起玉珽在他腦袋上奮力一擊,宇文護當場被打得倒下地來,血流如注。宇文邕趁勢指揮宦官和親信手刃了宇文護!這則記載與後世康熙擒誅鰲拜的經過有幾分相似,不同在於,康熙是暗示身邊玩摔跤的青少年連玩帶騙地控制住鰲拜,而本篇的主角宇文邕則是親手參與了殺人行動。由此可見,宇文邕應該是很健壯的,否則,他沒有自信親自動手。
儘管如此,筆者仍從行醫經歷中發現,很多平時貌似身強力壯的人,其實體內早已隱含著病根,一旦發作,病患的生活從此將走向一片灰暗。《周書‧卷四十七‧列傳第三十九‧藝術》記載過一位叫姚僧垣的名醫生平。史書稱他活了八十多歲,「一生治驗不可勝記,聲譽遠聞,達諸蕃外域。著《集驗方》十二卷。」在歸附北周之前,他曾為南方的梁朝皇室服務,梁武帝時已經聲名鵲起,後來更因為治好了梁元帝的棘手怪病而蜚聲海內。到達北方後,這位專業技術人才繼續得到北周皇室的重用。
關於宇文邕東征北齊時的第一次大病,《周書》云:「(建德)四年,高祖(宇文邕)親戎東討(北齊),至河陰遇疾。口不能言;臉(瞼)垂覆目,不復瞻視;一足短縮,又不得行。(姚)僧垣以為諸藏(臟)俱病,不可並治。軍中之要,莫先於語。乃處方進藥,帝遂得言。次又治目,目疾便癒。末乃治足,足疾亦瘳。比至華州,帝已痊復。即除華州刺史,仍詔隨入京,不令在鎮。
宣政元年,表請致仕,優詔許之。是歲,高祖行幸雲陽,遂寢疾。乃詔僧垣赴行在所。內史柳升(昂)私問曰:『至尊貶膳日久,脈候何如?』對曰:『天子上應天心,或當非愚所及。若凡庶如此,萬無一全。』尋而帝崩。」
就症狀而言,撇去古人文學化的附會筆法,簡明扼要地說,就是宇文邕在進軍途中突然出現語言障礙、眼瞼下垂、一側下肢功能障礙。神醫姚僧垣認為皇帝每個臟腑都有毛病,不能一併治療,採用逐一拔除的策略,先治療至關緊要的語言功能,一試果然見效,皇帝恢復了說話能力;再治眼睛(或眼瞼)毛病,也迅速得手,龍目重見光明;最後是治療行走能力,自然得心應手,宇文邕居然短期內就痊癒了!
古人治療的手段,主要是方劑口服和針砭刺激,難道姚僧垣真有什麼回春的妙手?不過,此君也頗有自知之明。當宇文邕北征突厥再次病倒、不思飲食時,他能準確地判斷此番皇帝將九死一生,所以當人問及皇帝脈象如何時,他把一切都歸命於上蒼了。
現在,稍有醫學常識的人都會猜到,宇文邕第一次病倒時很可能患有神經系統(腦血管)疾病,而三年後的病危大概也與這種病相關。莫非是中風?
不是中風,亦是中風
正直青壯年的宇文邕突發殘障,導致語言功能喪失和行動困難,從現代醫學角度看,這是他的大腦中樞神經系統在短時間內出現病變。比較常見的病因有腦出血(cerebral haemorrhage)和腦梗死(cerebral infarction),而腦梗死又有常見的腦血栓形成(cerebral thrombasis)和相對少見(約占腦梗死十五%)的腦栓塞(cerebral embolism)之分。廣泛而言,都可以算中風。
那麼,宇文邕罹患腦出血嗎?腦出血是一種非常嚴重的腦部急症,病勢凶險,有時可直接導致死亡。二十%至四十%的患者在發病後二十四小時內,腦內的血腫仍可繼續擴大,再出血的風險也相當高。目前腦出血的診治已較過去有了長足的進展,但是腦出血的病死率仍然很高,症狀也較重,很難短時間內痊癒。在缺乏先進醫療技術的一千多年前,病患如果不幸得了腦出血,病情勢必極嚴重,死亡的可能性較大,因此宇文邕東征北齊時,不像腦出血引起急症。
宇文邕罹患腦血栓形成嗎?這是一種腦部血管的自身硬化、血管內長成血栓的病變,逐漸導致血管狹窄至閉塞,為腦梗死的主要類型。但是這種疾病的患者一般年齡較大,而且症狀往往在一、兩天內達到高峰。宇文邕暴病時年僅三十二歲,且極短時間內就恢復全部功能,從這一點看,不支持腦血栓形成的診斷。
腦栓塞倒是不能完全排除。這是指異常的固態、氣態物體(被稱作栓子)沿血循環進入腦動脈,引起管腔堵塞,導致供血區的局部腦組織壞死。臨床表現與宇文邕的情況稍似,以青壯年多見,多在活動中突然爆發,症狀可在數秒鐘至數分鐘內發展到高峰。這種栓子是外來的,如心臟部位或頸部血管的血栓脫落。栓子來源不能清除,多數人可能復發,而復發的病死率更高。但此處有一點值得懷疑,就是宇文邕的康復程度太快了,一般腦栓塞造成的影響不應如此之小。
其實臨床上還有一種情況,俗稱「小中風」。其學名為短暫性腦缺血發作(transient ischemic attack , TIA ),是頸動脈或椎基底動脈系統發生短暫 性血液供應不足,引起局灶性腦缺血,繼而導致突發的、短暫性、可逆性神經功能障礙。發作持續數分鐘,通常在三十分鐘至二十四小時內完全恢復。目前調查發現,小中風好發於三十四至六十五歲,男性多於女性。發病突然,多在體位改變、活動過度、頸部突然轉動或屈伸等情況下發病。起病無先兆,一般無意識障礙、無後遺症,但可多次復發,往往是中風的前奏。
宇文邕的病情更符合小中風的表現。至於其原理與上述中風類似,詳情尚有待進一步研究,概括而言,就是血管病變的程度比較輕,可因一些血流因素而導致很快重新開通;或是栓子微小,要嘛自溶,要嘛被血流沖走;或是動脈一過性痙攣,極快解除。儘管病患往往自以為躲過一劫,慶幸不已,但此發作證明體內已存在隱患,將來會引起更嚴重的病變,必須重視。
由此可見,是宇文邕自身的病情對他高抬貴手,而不是姚神醫立竿見影的醫術讓他重獲新生。姚醫師的治療能產生輔助作用並預防進一步加重,但並不是宇文邕脫離病魔的關鍵。人貴有自知。當姚僧垣第二次為病重的皇帝診治時,已過三年,或許他看出此時宇文邕已病入膏肓,估計中風很是嚴重,以當時的醫療舉措,恐怕徒勞無功,遂放出天命之言。
錯過了歷史機遇
宇文邕的病根到底在哪裡?是心臟裡面長了血栓還是腦血管真的出了毛病?限於目前掌握的史料,難以進一步考證。不過現代醫學發現,儘管較少見,年輕人小中風發作並非不可能。有解剖學研究指出,男性三十歲之後,血管壁的斑塊其實已開始形成,只是有大小之分而已,這些斑塊在若干年後有形成腦血栓的可能。
總而言之,北周武帝宇文邕極有可能是再發嚴重腦血管意外,導致遺憾地英年早逝。在多年征戰中,做為一國之尊的宇文邕能和將士同進退,於其傳記中可見他「登城搏戰」,勇悍一時,亦可見此君對健康狀況過度樂觀、對病情過於輕忽。他對奢華的物質享受嗤之以鼻,乃明君之象。
其時,西北的突厥接近強弩之末,南方的陳國在靡靡之音〈玉樹後庭花〉中委靡不振。大一統的歷史光環距離他是如此之近,如果健康不出問題,假以時日,開創盛世的也許不是隋唐的楊堅、李世民之輩了。甚至我們能大膽設想,以他的軍事才華,以當時中華獨樹一幟的偉大實力,宇文邕會像亞歷山大一樣,把帝國的版圖推向廣闊的未知邊界,也並非絕無可能。
可惜,他帶著勝利曙光而壯志未酬地早早死去,錯過歷史的機遇;然而對於宇文家族來說,國家統一的延遲不是最大的悲劇,皇權的衰落才是他們錐心痛恨的結局。
宇文邕死得太早,沒來得及選拔好、培養好繼承人。長子宣帝宇文贇繼位。這位暴虐荒淫、毫無人倫的皇帝,終日沉湎酒色,史稱:「宣帝初立,即逞奢欲。」北周政局開始動盪,國勢漸衰。西元五七九年,宣帝居然禪位於未成年的長子宇文衍,是為靜帝,他則自稱天元皇帝,從此專心淫樂,終至縱欲過度而健康惡化,一年後便嗚呼哀哉,得年不過二十一歲。靜帝在位一年後,其岳父楊堅廢幼童靜帝自立,改國號為隋,宇文邕苦心經營的王朝遂亡。北周宇文氏未能完成的歷史神聖使命,只能交給楊堅家族了。
●作者譚健鍬,廣州中山大學醫療系畢業,廣州中山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心血管內科碩士,現任澳門鏡湖醫院心臟內科醫師,專擅心血管疾病診療,澳門作家協會會員,澳門中華文化發展促進會常務理事,《澳門日報》專欄作者,愛好歷史與文學,醫療工作之餘投身寫作,多次獲得文學創作獎項。著有《歷史課聽不到的奇聞》、《歷史課本沒寫出的隱情》、《病榻上的龍》等。本文出自時報文化《史料未及的奪命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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