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時裝周。(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彭怡平 Yi-ping PONG/台大歷史系畢業,法國巴黎索爾邦大學造型藝術所電影電視系博士,專攻劇本、紀錄片拍攝與電影藝術的研究。通曉法、日、英、德、拉丁文。《風雅堂》藝術總監。著有十餘本攝影文學及藝術專書。多次應邀在國際舉辦個展。為文化部、國藝會、台北市文化局獎助藝術家。從事跨領域的藝術創作,兼具藝術家、攝影家、作家、策展人、紀錄片導演等多重身份。最新代表作《這才是法國》
自我回國以來,每逢演講時,女性聽眾簇擁台前問我的問題中,總會出現這個突如其來的驚嘆句:「妳的皮膚好好喔!妝化得真好!」不知從何時開始,每次與朋友見面時的時候,朋友總會盯著我的臉說:「妳的臉上怎麼沒有皺紋?」這才慢慢地醒悟到,如果哲學家拉岡問:「女人,妳要甚麼?」台灣女性會不會如此回答:「我要我的臉!」原以為台灣女性樂於停留在以APP整容,日前卻聽聞女友說:「身邊的朋友自40歲起,不少人都選擇打肉毒桿菌來維繫自己的容顏,然後,就會像毒癮患者一樣,注射的劑量越來越大,注射的時間間隔也會越來越短。再也停不下來。」
當2009年4月,ELLE雜誌首次推出以蘇菲‧瑪索、莫妮卡‧貝魯奇等人為首的8位女明星素顏的容顏;以整型美容聞名於世的韓國女性,也因2018年裴恩貞的《我不漂亮》一片而掀起素顏革命,更重要的是,透過素顏來建立自身的主體性。台灣女性為什麼依然害怕變老?害怕以素顏來面對自己與他人?臉之於女性,又意謂著什麼?
楚浮的電影《柔膚》裡以極盡柔情的運鏡演繹出皮耶與妮可兒之間的愛戀關係有多麼重視肌膚相親,一如拉岡所言的「外親性」(extimité),一旦碰觸到皮相以下的內在(兩人的生活方式與性格),這段關係也因彼此內在的匱乏與空洞而由熱轉冷。法國的心理學家、哲學家及語言學家露西·伊利格瑞於《窺鏡:來自另一個女人》中提出,所有關於主體的理論總是適合男性的,為了讓自己屈從於客體化,女人透過包覆著軀殼的皮膚這層偽裝,透過化妝、服飾與整型來編織、解碼、重構與再製,終變成「完美的女性」,迎合男性慾望與父權規範。
法國行動藝術家歐蘭則選擇反其道而行,切開這層表皮的偽裝,讓人們得以直視潛藏於這臉龐之後的又是什麼?1990年至1993年,她經歷9次外科整型手術,並且在手術中要求以局部麻醉來保持意識的清醒。手術過程中,她朗讀與身體及女性相關的哲學、文學與心理學著作,並將整個過程全程錄影,透過衛星連線來實況轉播,邀請各地的媒體記者與觀眾們一起參與「女性如何改造自己成美人」的儀式。歐蘭從原住民部落,文藝復興時期的蒙娜麗莎、維納斯,再到歷朝歷代中名畫,如聖母、女神或者美女圖,從中汲取大眾認為這些女性最美的部位,再把這些最美的部位,一個接一個移植與複製到自己的臉龐上。
觀者看見歐蘭的臉宛如一層輕薄如面膜般的面具,可以被輕易地翻轉與置換成另外一個面具,然而,這面具之下的歐蘭,卻始終是神秘而不可捉摸的。人臉被切割、拆解與局部重組以後,成了辛蒂‧雪曼影像中可怕的面容。臉成為吉爾‧德勒茲和菲利可斯‧瓜達里「造臉機器」下社會文化和政治體制的混合物。(註1)。
▲人戴著臉,臉如同面具,是自外於人心的獨立產物。。(圖/翻攝自電影《V怪客》劇照)
中國人說「相由心生」,甚至發展出面相學。中國醫學則發展出「望聞切問」。反觀日本文化,卻無所不用其極地隱藏內心的想法,比如,日本婚禮上女人得塗上白臉,目的不是為了美觀,而是要新婦隱藏內心的喜怒哀樂,以恭順的態度,在夫家扮演好媳婦與妻子的角色。羅蘭‧巴特於《符號帝國》裡以〈寫出來的臉孔〉一文提出日本戲劇的臉孔,由兩種材質構成:白色紙張與黑色墨汁(保留給眼睛)。它提供了一個如同商品條碼般可供他人辨識的外觀,但這外觀卻不具有任何可以深究的意義。為了成就這一整套社會文化與其政治體系的運作,臉孔刻意削減了意義,淨化一切表現力。如此一來,人戴著臉,臉如同面具,是自外於人心的獨立產物。
2019年2月19日去世的時尚設計師卡爾‧拉格斐,儘管在世時,法國時尚評論界予以的評價是:「設計的能力並不卓越,但是商業的成就斐然。」但他把自己的身體塑造成一個辨識度極高的標誌──白色高領、深色墨鏡、白色馬尾髮型、黑皮露指手套與合身剪裁的黑西裝外套搭配項鍊。媒體聲量如日中天,他也自始至終保持神秘,對自己的出生年月日支吾其詞。
這樣的他,直到開口說話:「德國在2015年接待了將近一百萬尋求庇護者,我們不能……殺死數百萬猶太人,以便帶來數百萬最惡劣的敵人。」面對記者的質疑:「你不能說,所有的阿拉伯難民都是反猶太人。」他如是回答:「當然不是。但我鮮少遇到幾位說出『我愛猶太人』的阿拉伯人。」這張如《駭客任務》裡面無表情的臉孔,剎那間,面具掉落在地,我們這才稍稍瞥見潛藏在面具後的內心。
唯有去除了喜怒哀樂以後,卡爾‧拉格斐才得以透過媒體的宣傳,成為鎂光燈的焦點,使自己成為時尚之神,如偶像或神祇般備被世人尊崇。卡爾‧拉格斐的成功,不也反映出:時尚的本質就是面具,面具因空洞而產生神秘,神秘與儀式(走秀)結合的戲劇表演,創造了近乎宗教的神聖性。這神聖性,儘管世俗,卻也取代宗教,成為另一種讓人仰望的美。
註1:參見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菲利可斯‧瓜達里(Félix Guattari)合著的《千山台》(Mille Plateaux)第七章〈零年:面孔〉中提出的「白牆黑洞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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