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瘦針」的新政治經濟學 是否準備好面對揭露的制度選擇

我們想讓你知道…GLP-1 時代揭示的,是一個深刻的文明弔詭:當健康被成功地商品化,同時也被階級化。一方面,這些藥物確實可能降低疾病負擔、提升生活品質;但另一方面,也將「正常」重新定義為一種需要付費維持的狀態。

▲。(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GLP-1類藥物,從丹麥的Ozempic (2017)、Wegovy (2021) 到美國的 Mounjaro (2022)、Zepbound (2023),正在悄然改寫二十一世紀政治經濟學最核心、卻長期被忽略的一個問題:慾望,是否仍然屬於人類自身。(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江岷欽/世新大學管理學院院長

權力最有效的形式,不是壓迫,而是讓人自願配合。(The most effective form of power is not repression, but consent.)—法國哲學家 傅柯(Michel Foucault)

有些革命,不動員群眾,不高舉口號,不佔領街頭,也不需要鎂光燈的見證。它們安靜、精準,甚至不自稱為革命,卻在日常中改寫文明秩序。其中一場,竟然只需要一支針劑——GLP-1,俗稱「瘦瘦針」。

GLP-1,全名為 Glucagon-like peptide-1,中文是「胰高血糖素樣肽-1」,原本只是人體腸道自然分泌的一種激素,能刺激胰島素分泌、抑制升糖素,協助穩定血糖;但同時也能延緩胃排空、延長飽足感。正是這項原本被視為「副作用」的生理機制,意外成為「藥物減重」的關鍵工具,也推動了一場不動聲色、卻深刻改寫社會結構的文明革命。

近年來,GLP-1類藥物,從丹麥的Ozempic (2017)、Wegovy (2021) 到美國的 Mounjaro (2022)、Zepbound (2023),正在悄然改寫二十一世紀政治經濟學最核心、卻長期被忽略的一個問題:慾望,是否仍然屬於人類自身?

表面上,這是一場關於減重、代謝與醫療創新的故事;但在更深層,其實是一場關於治理方式的轉向、階級邊界的重畫,以及新型健康資本主義成形的制度革命。這不是流行文化現象,也不只是醫學突破,而是一種正在浮現的新政治經濟學典範。

從節制倫理到分子治理 慾望如何被接管

現代資本主義從來不只是生產商品的制度,更擅長生產渴望。高糖、高油、即時滿足、情緒補償——這些並非偶然的飲食選擇,而是一整套精密設計、被產業高度放大的「多巴胺經濟」。飢餓不只是生理狀態,而是被市場不斷喚醒、延長與操縱的心理訊號。GLP-1 類藥物真正顛覆的,並不是卡路里,而是這條慾望管線本身。

當飽足感被延長,當所謂的「食物噪音」(food noise) 消失,人們便不再被慾望追逐。這並不是新教倫理式的自律回歸,而是一次更徹底的轉向:慾望不再靠道德壓抑,而是透過化學藥物治理。

事實上,消費並未終止,只是重新配置。人們吃得更少,卻未必花得更少;支出轉向高蛋白食品、功能性營養、健身訓練、穿戴設備、外貌管理與「可以走得更久」的旅行體驗。

這不是資本主義的退場,而是升級。它不再販售放縱,而是販售控制;不再鼓勵衝動,而是將衝動改裝成投資。在這個新架構中,健康不再只是狀態,而是一種可配置、可累積、可升值的資本。

「不餓」成為特權 新階級如何被劃出

在這場轉向中,最殘酷的現實只有一句話:「不餓」,正在成為一種可購買的社會地位。在美國,已有超過十分之一成年人使用 GLP-1 類藥物;但同時,成本仍是最難跨越的門檻。藥效越顯著,所劃出的階級邊界就越清楚。過去,不平等體現在「誰吃得起」;現在,差距開始體現在「誰負擔得起少吃」。

這不是意志力的問題,而是制度後果。當慾望被藥物外包,自律不再是人格特質,而是財務能力的副產品。健康於是從公共價值,轉化為一種可支付的心理狀態。

更危險的,是汙名化構面的轉向。在一個擁有技術解方的社會裡,「未能變瘦」逐漸被視為為一種個人失職——不是道德失敗,而是沒有使用工具的財力與生活方式的錯誤選擇。

於是,身體成為新的社會履歷:腰圍、BMI、代謝數據,開始默默取代教育、出身與口音,成為階級辨識的低噪音指標。

當消費社會失去慾望燃料

這場變化的震盪,遠超個人生活。對食品與飲料產業而言,這不是單一品類的衰退,而是需求曲線的結構性扭曲。高頻率、低單價、情緒型消費逐漸失效;低頻率、高單價、功能型商品則更具吸引力。零食、含糖飲料與酒精承受壓力;蛋白質、補充品、健康管理與「延壽敘事」成為新熱區。大型食品集團開始改寫語言,從「好吃」轉向「有用」,從快樂敘事轉向功能敘事。

其中,更深層的震盪來自保險與公共財政。如果肥胖相關疾病下降,長期醫療支出與勞動市場確實可能受益;但短期內,高藥價是否轉化為保費上升、或政府財政壓力,立即成為政治問題。

這正是為何國際公共衛生體系一方面承認 GLP-1 在肥胖治療中的角色,另一方面卻反覆警告:若藥品的取得仍受制於價格,醫療進步反而會擴大不平等。

台灣的灰色地帶 全民健保下的新自費健康階級

若將視角轉回台灣,這種矛盾將顯得更加尖銳。台灣實施全民健保,社會對醫療平等有高度道德期待;但一旦涉及「減重」,這個介於疾病、生活型態與審美之間的灰色地帶,制度邊界立刻變得模糊。一端是代謝症候群、糖尿病與慢性病防治;另一端則是醫美化、名人化、社群化的身體競賽。

於是,一個新的「自費健康階級」悄然形成。能負擔長期用藥、營養師、教練、檢測與管理方案的人,開始把健康視為一項可累積的資產;而更多人仍生活在高糖飲料、外食高鈉、工時冗長的結構中,只能以意志力對抗環境。

在華人社會特有的身體審美壓力與嘲諷文化下,藥物一旦被神話為「效率解方」,公共衛生語言極易被娛樂敘事吞噬。健康不再是公共承諾,而是被默許為一種市場化的分級。

新健康資本主義的弔詭

GLP-1 時代揭示的,是一個深刻的文明弔詭:當健康被成功地商品化,同時也被階級化。一方面,這些藥物確實可能降低疾病負擔、提升生活品質;但另一方面,也將「正常」重新定義為一種需要付費維持的狀態。

歷史一再提醒我們:每一次科技進步,若缺乏制度調節,總是先服務於最有能力負擔得起的人。從教育、能源到數位工具都是;健康,當然不是例外。

治理慾望 而不是以價制量

事實上,瘦瘦針不是問題本身;真正的問題在於,我們是否準備好面對它所揭露的制度選擇。如果 GLP-1 只是另一種個人優化的工具,它將加速身體的階級化;但若能被納入公共衛生與保險制度的長期設計,或許才能轉化為集體福祉。

因此,真正的問題不在於「要不要注射瘦瘦針」,而在於我們如何做出制度化的選擇:在一個可以「藥物化慾望」的時代,健康究竟會被推向炫耀性消費的巔峰,還是被重新錨定為一項必須共同承擔的公共責任?

誠如漢娜·鄂蘭 (Hannah Arendt) 所言:「當科技進步時,『正常』往往是第一個重新定義的概念」(When technology advances, ‘normal’ is the first thing to be redefined.) 。確實,有些革命很安靜,但它們決定的,往往是下一個世代如何理解「正常」。而這一次,答案不會只寫在醫學期刊裡。

▼真正的問題不在於「要不要注射瘦瘦針」,而在於我們如何做出制度化的選擇:在一個可以「藥物化慾望」的時代,健康究竟會被推向炫耀性消費的巔峰,還是被重新錨定為一項必須共同承擔的公共責任。(圖/達志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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