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燈泡」事件引發效應？「政大搖搖哥」遭強制送醫。
文／沈政男（精神科醫師）
台北內湖殺女童案發生後，精神病患或疑似個案的強制就醫住院問題獲得各方關注，精神醫療單位深怕再有「錯放」情事，而法界擔心「濫抓」湧現，一時之間正反意見交鋒熱烈。就在此時，被暱稱為「政大搖搖哥」，也就是一名經常在政大附近邊走邊自語、搖頭晃腦，雖然日常生活功能受損但未曾傷人的精神病患，突然在昨天被台北市衛生局送往松德精神醫院住院，而引發更大爭論。
政大搖搖哥該不該被強制送醫，住進松德精神醫院？有人質疑說，「他只是活在自己世界裡，沒有立即傷人危險，為何隨便抓人？」而衛生局解釋，「他疑似多日未進食，故協助就醫，且有徵得本人同意。」
這個送醫案例剛好凸顯了現今《精神衛生法》強制就醫住院條款的問題所在。試問，如果政大搖搖哥昨天到了松德醫院後不同意住院，而且未達所謂「自傷傷人之虞」門檻，是不是醫師也只能讓他立即離開，回到政大校園繼續搖頭晃腦？如果真如衛生局所言，他已經多日未進食，健康可能受損，就這樣返回街頭以後，會不會因為精神疾病導致自我照顧不佳，使得健康或安全更加受損？
眉角就在這裡。衛生局說，「他疑似多日未進食，故協助就醫」，是否認為這也算一種「自傷」，離《精神衛生法》強制就醫門檻，雖不中亦不遠矣？
問題來了。如果精神病患或疑似個案，因現實判斷或自理能力受損，導致無法好好照顧自己，比如家中雜亂、冰箱惡臭，本人也暴瘦，但依然不認為自己有病，不願就醫住院，那麼能否依法予以強制就醫住院？
你去問十個精神科醫師，可能會得到十一種答案，而如果好不容易有兩個精神科醫師都認為已達強制住院門檻，不嫌麻煩啟動強制住院申請流程，很可能兩天後被扮演中立裁決角色，由醫療法律與社福團體等組成的審查委員會打臉：不吃東西也算自傷啊？那麼減肥的人是否都應該抓來強制住院？
實在太扯。一個人因為得了精神疾病，無法妥善照顧自己而影響健康，且家人也無法給予照顧，為什麼不能由國家介入，強制施予醫療協助？
▲小燈泡靈堂，湧入許多悼念的民眾。（圖／記者李鍾泉攝）
癥結就出2007年《精神衛生法》修訂強制住院門檻時，措辭太過狹隘，只擔心強制住院氾濫會侵害人身自由，沒有考慮到精神疾病患者的就醫權利。國外的強制就醫住院門檻不只涵蓋「自傷傷人之虞」，也包括「影響本人健康或別人安全之虞」，而這樣的措詞是不是更能兼顧病患的人身自由與就醫權利？
所以說應將現行強制住院門檻，「屬嚴重病人，且有自傷傷人之虞者」，改為「屬嚴重病人，且若不治療，對自身安全、健康、福祉，或對他人安全有顯著損害之虞者。」兩者差在哪裡？只要因為精神疾病導致不能照顧自己且可能損害本人健康，或者危害他人安全者，就可予以強制就醫，而非侷限於拿刀自砍或砍人這類自傷傷人行為。
此外，「嚴重病人」定義也須修正。現行條文定義所謂嚴重病人，乃「精神疾病患者，有脫離現實之怪異想法或奇特行為，致不能處理自身事務者」，這樣的措辭把「精神疾病導致不能處理自身事務」的原因，侷限在思考內容扭曲，忽略了情緒層面的影響，比如情緒過度高亢或低落，而使得臨床上不少病人雖無怪異思考言行，但情緒與衝動控制不佳，已有自傷傷人之虞，卻無法達到強制住院門檻。怎麼改？改成「嚴重病人乃指因精神疾病導致無法處理自身事務者」即可。
如此一來，強制就醫門檻將變成：「罹患精神疾病，導致無法處理自身事務，且若不接受治療，有顯著損害個人安全、健康、福祉，或者顯著損害他人安全之虞者。」
或許有人會問，這樣的定義，比原來的「罹患精神疾病而有怪異思考、奇特行為，且有自傷傷人之虞」更加彈性，會不會造成「濫抓」，比如將異議份子、特立獨行之輩都抓到精神病院？放心，中立的強制住院審核委員會還存在，好多雙眼睛會幫忙把關。
做這樣的修改以後，衛福部心口司這幾天所說的，考慮修法將毒癮、酒癮、自殺個案納入強制就醫範圍就沒有必要，因為酒藥癮與因精神疾病而導致的自殺傾向，老早屬於現行強制就醫範圍，只是受限於「怪異想法、奇特行為、自傷傷人之虞」的規定，而無法讓那些因藥酒癮導致情緒過度高亢或低落，以及衝動控制不佳而有危害自己或他人可能的人接受強制治療。
如果做這樣的修正，那麼台北內湖殺女童案王姓兇嫌，兩年前被送到松德醫院看急診時，就不會明明醫師建議最好住院，但因病患不同意，又受限於「怪異想法、奇特行為、自傷傷人之虞」這樣的規定，而只能讓他返家，從此未再接受精神醫療。
回到政大搖搖哥。如上所述修改強制就醫住院條款後，即使他本人不同意，衛生局可否依法將他強制送醫？如果只是遊走街頭搖頭晃腦，當然未達強制標準，但如果因為精神疾病導致自我照顧不佳而有損害個人健康或安全的危險，比如不吃或亂吃腐敗食物，或者下大雨也不曉得躲雨，那就應該而且必須啟動強制就醫流程。
●作者沈政男，台大醫學系畢業，雙生涯者（精神科醫師、時事散文家）。曾獲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等二十項文學獎，時事評論文章刊登報章達五百篇。現為多家媒體專欄作家。本文出自沈政男臉書，已獲授權刊載，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88論壇歡迎更多討論與聲音，來稿請寄editor88@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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