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房間》電影海報。（圖／翻攝自Facebook／蘭萱）
● 蘭萱／作家、資深媒體人
歲末年終事情有點多，但一些事一些想法，盤旋腦中，一直想寫下來和大家分享，文章有點長，得花點時間細細的讀。
盛裝優雅告別的選擇
今年冬天雖然來得有點晚，瓊瑤劉家昌相繼離世的消息，卻很容易讓人提前聯想到生命的冬季。冷風中的耶誕歡樂鈴聲樂音，止不住這陣子盤旋不去的蕭瑟念頭，總覺得應該趕在綠葉轉黃、繁花落盡的人生季節轉換前，把思緒理一理、想個透。
尤其是，引發私語竊竊、驚呼連連，瓊瑤選擇告別的方式，直面死亡一如她追求愛情的勇敢無畏。而且就這麼的巧合，在此之前，一部拿下威尼斯金獅獎的電影《隔壁的房間》才上映，真實與虛構的情節竟多所雷同，不可思議的像在提醒、呼喊著什麼。
電影《隔壁的房間》，是《悄悄告訴他》的西班牙金獎名導阿莫多瓦第一部英語片，請到兩位才華洋溢影后級的演員，蒂妲史雲頓、茱莉安摩爾擔綱演出，撐起全劇。
才來過台灣，帶有獨特剛強氣質個性美的蒂妲史雲頓，飾演一位閱歷無數生死、卻在壯盛之年自身與死神遭遇的戰地記者；角色多變不脫優雅纖敏形象的茱莉安摩爾，演出一位粉絲眾多但從不碰觸死亡議題的暢銷作家。
兩位走過精采半生的熟齡女子，在原著（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西格莉德努涅絲《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的敘事裡，是年輕時的出版社同事好友，還先後交往過同一男子，關係親密又微妙。然而就像現實人生一樣，交會未必永恆，當生命線各自開展起伏，兩個點也就漸漸離散，直到再次重逢。
小說裡，努涅絲刻意雕塑兩人性格經歷迥異，連帶生死觀也截然不同、形成反差；電影裡，阿莫多瓦選角厲害，雙姝各自登場鋪陳，拉扯糾結的互動與辯證一一開展。於是，當命運重新鏈結兩人，作家聽聞昔日記者好友罹癌，基於舊情前往探病，未料得到一個意外邀請，記者詢問作家能否在她不願虛耗最後時光於痛苦徒勞的醫療行為，決心自行結束生命時，做陪伴著她（在隔壁的房間）走向盡頭的那個人。
▼《隔壁的房間》觸及的，不只停留在能否自主選擇、尊嚴離去的初步討論，而是更深入地貼近現實世界，走進更高難度的思索、辯證與安排。（圖／華納兄弟提供）
《隔壁的房間》，並未迴避當事人與陪伴者做出艱難決定前後，天人交戰反覆煎熬的過程。但導演選擇以相當獨特的，冷靜節制甚至帶點優雅，互諒互愛更深刻昇華的基調，緩緩推進。
電影是否過度浪漫、美化之嫌
劇中，罹癌記者挑選一處景緻宜人、碧海藍天做為最終場所，與允諾相伴的作家度假般入住。每一天，兩人（尤其當事人）盡可能的打扮著裝讓自己神采奕奕，不論房間裡走動、面海躺椅上看書發呆，或就是一分一秒的光陰慢慢走過，她們充分感受著彷彿時空凝結、病痛不再，一切如常甚至格外美好的最後時光。
如果真的可以，誰不嚮往這樣的臨終尊嚴？
但是，真的做得到嗎？
隔壁的房間觸及的，不只停留在能否自主選擇、尊嚴離去的初步討論，而是更深入地貼近現實世界，走進更高難度的思索、辯證與安排，包括~
一個早已習慣獨自一人，生命都走到最後了的個體，還需要有人陪嗎？
如果沒有人想要孤伶伶的面對死亡，但邀請他人參與，是否是件殘酷或自私的事？
那麼不在現場，僅在「隔壁房間」，可以視為出於體貼同時避免違法的更好安排？
被邀請的一方，如何說服自己基於愛一個人，而「成全」對方的善終，任由生命在可作為卻不作為的狀況下結束？（劇中作家出於友誼承諾但仍強烈不安，為了留意記者和她約好的暗號是否出現，時時提心吊膽幾近崩潰）
透過自主安排、有人相伴的最後那段路，真能因為「預知死亡紀事」，找回或偷得病痛摧殘前，靜謐平和的幾許日常嗎？
電影是否有過度浪漫、美化之嫌？
凡人的堅強與智慧，真足以承擔整個過程的舉重若輕？
縱使向來主張面對死亡的自主與尊嚴，走出電影院時，我難免也生出這樣的疑惑。
沒多久，瓊瑤的消息傳來。
媒體報導她家人的訊息有限，外界無法妄斷，但是，瓊瑤，這位期待自己生如火花、死如雪花的世間奇女子，以自身給了一個非虛構非想像的真實可能。
她明顯經過一番精心打扮和現場佈置。在架好錄影設備、擺上兩朵相映衣著的紅玫瑰後，對愛她的讀者觀眾娓娓訴說想要翩然自由的最後心聲；據報導，她也沒忘記讓家人記得「隔日過來看看」。我不知道在那一刻到來之前，瓊瑤花了多久時間、用什麼樣的心情，來籌劃安排這一切，但以她期待留給世人最後定格的那一瞥，無疑的，冷靜節制甚至帶點優雅，彷彿回應了我的疑問，宛如《隔壁的房間》的現實註腳。
在我看來，瓊瑤的死與生，皆如烈焰火花，總想要點燃些什麼，也的確都激起無數迴盪。縱如她自謂的雪花，亦非寂靜，其聲轟然。
▼瓊瑤。（圖／資料照）
想把生命有意義尊嚴精采活著
年輕時，我也曾和朋友有過類似的許諾。
應該是一起看了部喜歡的歐洲電影吧！歐洲人較不避諱談論死亡，電影題材偶會觸及安樂死。受到電影啟發，兩個二十幾歲才在人生初途的女生，商量起在某個未來的未來，萬一其中一人遇上類似失去尊嚴茍活的狀況，要如何有默契地彼此「幫忙」......。
姑不論年紀輕輕是真懂了死亡，抑或真正激勵我們的，其實是想把生命有意義有尊嚴的精采活著，單從願意把生死交付對方的浪漫，就算稱不上歃血為盟，至少也是一場患難真情等級的友誼。
未料，這個隨著年歲增長經常被我們反覆確認的承諾，在一次發生在共同好友的意外中，首度遭遇再真實不過的考驗。
那是一個晚上，好友突然心肌梗塞導致顱內出血緊急送醫。很快的，噩耗在朋友圈傳開，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們經常相約去醫院探望陪伴。
不可避免的最後時刻還是來了。醫師徵詢家人是否放棄醫療急救，抑或繼續爭取以植物人方式存活。我倆自然不是最後決定者，但在部分參與的過程，朋友的意見是我沒料到的180度反轉。她沒辦法放手，情緒激動地認定醫生應窮盡一切手段進行搶救，相信世界終有奇蹟。
坦白說，我很受衝擊，不只是我們曾有的約定，而是共同好友是如此自由灑脫之人，我們都知道，如果他能開口表達，不會冀望以這種方式姿態殘存人世。
最終，朋友家人不願他受苦，決定放下。在他的告別式後沒多久，我找了個機會對好友說，我們之前的約定，就算了吧。我刻意把語氣放得輕淡，不想給她壓力，但心裡有點難過。
或是年紀的改變或是真實永遠比想像艱難，我們的觀念漸漸拉開距離。這不單是朋友之間是否看重當年承諾，是否相信對方能夠信守做到的問題。也包括經歷這第一次和之後愈來愈常面對的生離死別，我逐漸意識到，除非真正非常接近死亡或失去所愛，否則我們很難預知每個人包括自己，在事情直面而來的當下，承受衝擊、面對失去的內在能力和真實反應。
我不願讓她再次面對天人交戰，當然，若不能盼到法令修改的那天，也不希望自己所託非人。
▼姑不論年紀輕輕是真懂了死亡，其實是想把生命有意義的精采活著，單從願意把生死交付對方的浪漫，就算稱不上歃血為盟，至少也是一場患難真情等級的友誼。（圖／達志影像／示意圖）
我和爸爸向來很親很近。爸爸臨走前幾年沒有大病痛，但罹癌切除部分膀胱後導致頻尿卻又排尿困難，長年吸煙肺功能漸差加上心室顫動問題以致經常感覺喘不過氣，讓他日益衰弱蹣跚少有生氣。
記得某日，天氣不錯。我先是陪他院子裡走走，但他拄著拐杖沒走多久，實在喘的厲害，我倆便坐在門口穿鞋的長條凳上歇歇，看著院子裡的花花草草發呆。
人的內心世界會是如何蒼涼
爸爸和我很有話聊，那天他卻沒什麼談興，他愛一切美好的事物，眼前春光爛漫他卻提不起勁。那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他不太有活下去的意志。
當時，我們才開心慶祝他九十歲大壽，歡唱生日快樂歌沒多久。沒什麼意思了，他說。
我也這麼老了，該活的、該看的，都差不多了。可以了。
你們都很好，我沒什麼掛心的了。
我沒想到只是隨口問他為何無精打采，竟是這等回答，怔了一下，立馬回神開啟打氣模式。大約是怎麼會沒有意思呢、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呀、比方澆花散步看書聽音樂、等你有體力我們再一起出去玩、你這樣怎麼算老呢、你看人家誰誰誰都活到100多歲......
爸爸那天顯然不打算被我激勵。
任憑我嘰哩呱啦說，他先是不回答，然後雙眼看著我，緩緩地認真地說，其實他有想過要去買煤炭.......
當下，我只覺得一股寒氣衝腦，頭皮發麻心跳加速，但忍住不開口想聽他再說說心裡話。
爸爸說，過去一段時間他想過很多和我們說再見的方式，包括是不是去買煤炭或安眠藥等等，但因為不熟桃園道路店家分佈、擔心商家為難不賣，又怕讓媽媽、我們傷心或不好處理……諸多考慮，最終沒有採取行動。
即便向來自認很能坦然面對死亡議題，當下的我，直覺反應與其說是震驚更多的是生氣。我記得那是第一次，我斥責了爸爸，大致是他怎麼可以這麼沒有鬥志，我們那麼愛他，家庭如此和樂，他怎能輕言放棄，怎能就這樣決定拋下我們云云。
記憶是選擇性的。
我已不記得那時是否給爸爸機會說明他的厭世理由，或者只顧自己害怕失去的情緒。幾年後他睡夢中辭世，直到現在我偶爾會回想那一幕，不論是否爸爸只是一時低潮晦暗，我依舊懊悔，當下應該要更試著去體會他生無可戀的心情，體諒他拖著一副殘弱的軀體、不再清晰敏捷的腦力、心念一一凋零的老友，試著理解當生命如洩氣乾癟的氣球，人的內心世界會是如何的落寞蒼涼與沮喪。
且以終為始期許生時更燦爛
我應該讓他知道有人懂他。更該感謝他為我們再撐了好一陣子，沒有丟給我一個如同瓊瑤或《隔壁的房間》如此需要智慧與勇氣的為難請求。
▼該感謝父親為我們再撐了好一陣子，沒有丟給我一個如同瓊瑤或《隔壁的房間》如此需要智慧與勇氣的為難請求。（圖／取自免費圖庫stocksnap）
為自己做選擇，是一件事；面對心愛的人所做的選擇，要能成全、放下，是完全另一件事。
瓊瑤和電影、小說的虛實對話，讓我們在2024 結束前，得以更深刻且更實際的思考人生寒冬來臨時，盛裝優雅告別這件事，且以終為始，期許生時更燦爛。
▼為自己做選擇，是一件事；面對心愛的人所做的選擇，要能成全、放下，是完全另一件事。（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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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為自己做選擇，是一件事；面對心愛的人所做的選擇，要能成全、放下，是完全另一件事。 瓊瑤和電影、小說的虛實對話，讓我們在2024 結束前，得以更深刻思考人生寒冬來臨時，盛裝優雅告別這件事。